當陳伯牽着換了身幹燥,但依舊不合身的棉質家居服、臉上還帶着未幹淚痕的呦呦,穿過連接主宅與生態園的玻璃回廊時,呦呦的情緒如同被撥動的琴弦,瞬間從委屈的低谷彈向了興奮的巔峰。
熟悉的、混雜着泥土、青草、樹木和水汽的氣息,如同最強烈的信號,穿透玻璃,喚醒了他靈魂深處屬於狍子的本能。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試圖甩開陳伯的手往前沖。
“慢點,小先生,慢點。”陳伯連忙握緊了他的手,看着少年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純粹的喜悅和迫不及待,心中五味雜陳。他推開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更加濃鬱的自然氣息撲面而來。
“啊——!”呦呦發出了一聲短促而歡快的叫聲,像離弦的箭般沖進了那片他無比熟悉卻又因爲形態改變而顯得格外新奇的世界!
陽光透過高大的樹冠灑下斑駁的光影,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鳥鳴聲清脆悅耳。眼前不再是冰冷光滑的地板和無從下口的“亮亮”東西,而是柔軟的草地、搖曳的花朵、散發着誘人氣息的灌木叢!
他像一只終於被放出籠子的小獸,在草地上撒歡奔跑。
寬大的褲腿絆了他一下,他踉蹌幾步,但毫不在意,站穩後又繼續跌跌撞撞地跑着,張開手臂,似乎想擁抱整個園子。
他跑到一棵熟悉的橡樹下,用臉頰蹭了蹭粗糙的樹皮,發出滿足的咕嚕聲。他低頭嗅着草地上盛開的雛菊,小臉上洋溢着純粹的幸福。
他甚至試圖像以前一樣,用後蹄去撓自己的耳朵,結果身體失去平衡,“噗通”一聲摔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滾了兩圈,沾了一身的草屑,卻咯咯地笑了起來。
陳伯站在回廊入口,看着那個在草地上打滾、對着樹說話、追逐蝴蝶摔倒又爬起的少年,緊繃了一早上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懈,嘴角也忍不住帶上了一點笑意。至少在這裏,他是快樂的,暫時不會去啃什麼不該啃的東西……吧?
程雲崢處理完幾封緊急郵件,終究還是不放心,踱步到書房的落地窗前。
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俯瞰生態園的一部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在草地上撒歡、滾得像個小泥猴的身影。看着呦呦臉上那毫無陰霾的笑容,聽着風中隱約傳來的、屬於少年清亮的笑聲,程雲崢緊鎖的眉頭,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地舒展了一瞬。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在呦呦發現那叢他最愛的、葉片肥嫩多汁的錦帶花灌木時,宣告終結。
那叢錦帶花被園丁精心修剪過,正是新葉最鮮嫩的時候,在陽光下閃着誘人的油光。對呦呦來說,這簡直是擺在面前的自助大餐!他幾乎是本能地沖了過去,蹲在灌木叢前,眼睛亮得驚人,像發現了絕世珍寶。
“啊!”他開心地叫了一聲,然後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揪住一片最肥厚的嫩葉,用力一扯!
“咔嚓。”葉片應聲而落。
呦呦捏着那片翠綠的葉子,放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無比懷念和滿足的神情——就是這個味道!他以前最愛啃這個了!他張開嘴,就要把葉子往嘴裏塞!
“住手!!!”一聲驚雷般的怒吼從回廊方向炸響!程雲崢不知何時已經沖了下來,臉色鐵青,速度快得帶起一陣風!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才離開視線多久?!這麻煩精就又對着他的寶貝植物下嘴了!那可是他重金引進、由頂級園藝師精心培育的觀賞品種!不是飼料!
程雲崢的大手如同鐵鉗,在葉子即將入口的瞬間,精準地抓住了呦呦的手腕!
“嗚!”呦呦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怒吼嚇懵了,手裏的葉子掉在地上,大眼睛裏瞬間又蓄滿了淚水,委屈地看着程雲崢,仿佛在控訴:爲什麼連這個也不能吃?以前明明可以的!
“林!呦!呦!”程雲崢氣得聲音都在抖,他指着地上那片無辜的嫩葉,又指了指那叢被揪掉葉子、顯得有點禿的錦帶花,胸膛劇烈起伏,“這個!也不!能!吃!”他感覺自己快把“不能吃”三個字刻進靈魂裏了!“看看!用眼睛看!懂不懂?!看!不是吃!”他用力地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向灌木叢,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陳伯也趕緊跑了過來,看着地上那片葉子,再看看暴怒的先生和委屈得快哭出來的少年,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連忙幫腔,指着錦帶花,也學着做痛苦狀:“小先生,這個,吃了也肚子疼!疼!很疼!”
“疼……?”呦呦抽噎着,看看地上被自己揪下來的葉子,又看看程雲崢和陳伯,小臉皺成一團,充滿了不解和巨大的失落。他最喜歡的葉子……也不能吃了?爲什麼變成這個樣子後,以前能吃的東西都不能吃了?他委屈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現在這雙只會惹麻煩的手,喉嚨裏發出幼獸般的嗚咽。
程雲崢看着他這副委屈巴巴、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樣子,再看看那叢只是少了一片葉子、無傷大雅的錦帶花……那股沖天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再次噗地泄了氣,只剩下深深的、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荒誕的滑稽感。
他鬆開抓着呦呦手腕的手,疲憊地抹了把臉,感覺身心俱疲。他彎腰,撿起地上那片被揪下來的嫩葉,動作有些僵硬地遞到呦呦眼前,但保持着安全距離。
“……看。”他的聲音帶着一種認命般的沙啞,努力壓下所有的煩躁,“只能看。懂嗎?”他重復着那個幾乎成了他今日口頭禪的動作——指着自己的眼睛。
呦呦淚眼朦朧地看着他手裏的葉子,又看看程雲崢那雖然依舊板着、但似乎沒那麼“凶”了的臉色。他猶豫着,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碰了碰葉片的邊緣。涼涼的,滑滑的,帶着熟悉的植物清香。
“……看……”他小聲地、帶着濃重鼻音重復道,終於明白了這個動作的含義——就是只能這樣碰碰,不能放進嘴裏。
程雲崢看着他終於理解或者說暫時屈服了,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把那片葉子隨手扔回灌木叢根部,算是“落葉歸根”了。
“陳伯,”他聲音疲憊不堪,“看着他……讓他看,別動手。”他感覺自己已經耗盡了今天所有的語言和精力。
“是,先生。”陳伯趕緊應下,上前一步,半護在呦呦身邊,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植物,隨時準備阻止任何“進食”企圖。
呦呦雖然委屈,但似乎也明白了這裏的“規矩”。他不再試圖去揪葉子,只是蹲在灌木叢前,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鮮嫩多汁的葉片,偶爾伸出小手指,極其輕柔地碰碰葉尖,然後飛快地縮回手,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嘴裏還小聲地、念念有詞地嘟囔着:“……看……不……吃……疼……”像是在給自己洗腦。
程雲崢看着他那副想吃又不敢、只能可憐兮兮“望葉止渴”的模樣,嘴角再次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他轉過身,準備回屋,腳步都有些虛浮。他需要躺下,立刻,馬上。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
“咕嚕嚕嚕……”
一陣清晰而悠長的、來自腹部的轟鳴聲,在安靜的生態園裏突兀地響起。
程雲崢腳步一頓。
陳伯:“……”
呦呦猛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抬起頭,小臉瞬間垮了下來,看向程雲崢和陳伯的眼神裏充滿了……委屈和控訴?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扁着嘴,用剛剛學會不久的、帶着哭腔的詞匯大聲宣告:
“餓——!”
聲音洪亮,充滿了理直氣壯,仿佛在說:都是你們不讓我吃東西!我又餓了!
程雲崢的背影瞬間僵直。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看着那個捂着肚子、一臉“我餓了都是你們的錯”的麻煩精,再看看旁邊管家陳伯那張寫滿同情和無奈的臉。
早餐明明才吃完沒多久!
這傻狍子精的消化系統是黑洞做的嗎?!
還是說,剛才在生態園裏跑跑跳跳消耗太大?
程雲崢抬頭望天,只覺得晴空萬裏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
教上廁所?
呵。
他現在連“餓”這個定時炸彈都快應付不過來了!
他認命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抬起手,有氣無力地揮了揮,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陳伯,給他……弄點吃的。”
“要……耐啃的。”
他現在只求能撐到教他上廁所之前,自己別先崩潰了。
這飼養人形傻狍子的第二天上午,就在“不能吃”的禁令風暴和“又餓了”的胃部哀鳴中,艱難地……持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