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時，程雲崢正對着那份毫無進展的並購案文件出神，腦子裏全是監控屏幕上那個玩水玩得忘乎所以的身影。
“先生。”陳伯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程雲崢察覺的復雜情緒。
“進。”程雲崢揉了揉眉心，聲音低沉。
門開了，陳伯側身進來，身後跟着那個溼了半截袖子的麻煩精。
呦呦顯然還沉浸在玩水的快樂裏，臉上帶着未褪的笑意，溼漉漉的頭發有幾縷貼在額角，寬大的睡衣袖子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在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印記。
他好奇地打量着這間比餐廳和客廳看起來更“嚴肅”的房間，目光立刻被巨大的落地書櫃和上面密密麻麻的書脊吸引。
程雲崢的目光掃過他溼透的袖子和腳下那塊被水漬污染的地毯，額角習慣性地跳了跳。他強迫自己忽略這些細節，看向陳伯。
陳伯微微躬身，將手裏一個透明密封袋輕輕放在程雲崢寬大的書桌上。袋子裏，赫然是那片邊緣帶着清晰月牙形齒痕的龜背竹葉子。
“小先生……對陽光房的植物，似乎……很有興趣。”陳伯斟酌着措辭，聲音壓得很低，眼神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試圖踮起腳尖去夠書櫃下層一本書脊亮閃閃的書的呦呦。
程雲崢看着那片葉子上的牙印，再看看陳伯的眼神，瞬間就明白了。管家已經猜到了，或者說，根本無法不猜到。他疲憊地閉上眼，復又睜開，眼底深處是沉甸甸的無奈和一絲決斷。
“陳伯，”程雲崢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叫林呦呦。是我遠房表叔公那邊的一個孩子，父母……意外去世了。他從小在山裏長大，身體不太好，性格也……很內向，沒接觸過外人，什麼都不懂。以後就住在這裏。”他簡單地編造了一個身份背景，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你親自照顧他，衣食住行，務必周全。對外，就說是我資助的遠房親戚，需要靜養，不見外人。”
陳伯靜靜地聽着，眼神從凝重慢慢轉爲一種深沉的、帶着憂慮的了然。他看着程雲崢，又看看那個對“林呦呦”這個名字毫無反應、依舊在努力夠書的少年，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和深深的躬身。
“是，先生。我明白了。我會照顧好……林小先生。”陳伯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恭敬，但那份恭敬裏，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他看向呦呦的眼神，不再僅僅是看一個陌生的闖入者，而是帶上了一種看護易碎珍寶般的謹慎。
身份掩護，在管家這裏，算是初步達成了共識。雖然這共識建立在管家對真相的驚駭猜測和對程雲崢絕對忠誠的基礎上。
“嗯。”程雲崢應了一聲，算是認可。他揮揮手，示意陳伯可以帶呦呦出去了。他需要獨處，需要思考如何應對這個超出常理的存在。
然而，麻煩精顯然不打算讓他如願。
呦呦終於夠到了那本亮閃閃書脊的書——一本硬殼精裝的《世界地理圖冊》。他欣喜地把它抽了出來，結果書太重，他沒拿穩，“譁啦”一聲，沉重的圖冊脫手砸落在地毯上，攤開在展示着壯麗冰川的一頁。
“啊！”呦呦被這巨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跳了一步。但他很快就被書頁上那片巨大的、覆蓋着皚皚白雪的藍色冰川圖片吸引了。那純粹的藍與白，對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冰……冰？”他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指去戳圖片上那片冰藍。
程雲崢剛提起的一口氣還沒放下，就看到呦呦戳了幾下圖片似乎不過癮，他歪着頭，似乎在思考。然後，在程雲崢和陳伯再次心髒驟停的注視下，他低下頭，張開嘴，伸出粉嫩的舌尖，試探性地……要去舔書頁上那片印刷出來的“冰”！
“林！呦！呦！”程雲崢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間響徹書房！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沖到呦呦面前，一把將他拎了起來！
“嗚哇！”呦呦被這突如其來的騰空和怒吼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在空中亂蹬，大眼睛裏瞬間蓄滿了驚恐的淚水。
程雲崢氣得胸口起伏，拎着他像拎着一只闖了滔天大禍的貓崽，指着地上那本無辜的圖冊，又指了指他剛剛伸出的舌頭，聲音都在發抖：“不！能！舔！這！個！也！不！能！吃！”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窮無盡的“不能”逼瘋了！這傻狍子的腦子裏除了吃和舔，到底還裝了些什麼？！
呦呦被他吼得縮成一團，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委屈得不行。他只是覺得那片藍色很像生態園冬天結冰的小水窪，冰冰涼涼的……爲什麼不能舔？
陳伯趕緊上前，動作麻利地將地上的圖冊撿起來合好，放到書櫃高層，然後才轉向被程雲崢拎在手裏、哭得抽抽噎噎的呦呦，盡量放柔聲音安撫：“小先生，不哭。書……髒髒，舔了肚子疼，疼！”他再次祭出了“肚子疼”這個終極警告。
“疼……”呦呦抽噎着重復，捂着自己的小肚子，淚眼朦朧地看着陳伯，似乎對這個詞有着深刻的恐懼記憶，來自龜背竹和程雲崢的恐懼。他怯生生地看向程雲崢，眼神裏充滿了害怕和一絲求饒。
程雲崢看着他哭得通紅的鼻尖和溼漉漉的眼睛，那點滔天的怒火像是被淚水浸透，又變成了熟悉的、深深的無力感。他把人放下來，感覺自己像在打一場永遠贏不了的仗。
“陳伯，帶他去……換身幹的衣服。”程雲崢疲憊地揮揮手，聲音沙啞，“然後……帶他去生態園走走。”他需要把這個移動的麻煩源頭暫時移出他的視線範圍，讓他去禍害……不，是回歸相對安全的自然環境。
“是，先生。”陳伯如蒙大赦，趕緊上前牽住還在抽噎的呦呦的小手，“小先生，跟我來，我們去換衣服，然後去看……草？樹？花？”他努力用簡單的詞匯描述着呦呦熟悉的環境。
“草……樹……花？”呦呦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但眼神已經亮了起來，帶着期待。他忘了剛才的恐懼，乖乖地跟着陳伯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本被放到高處的亮閃閃的書。
書房終於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程雲崢粗重的呼吸聲和地毯上那攤小小的水漬。
他頹然地坐回寬大的椅子，雙手撐住額頭，感覺神經末梢都在隱隱作痛。
身份掩護的第一步，邁出去了。代價是他的神經、他的收藏品、以及管家的三觀。
而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看着窗外陽光明媚的花園，程雲崢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帶傻狍子精去生態園放風”這件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憂慮。
那裏面，可全是他的寶貝植物啊！
他幾乎能預見，當呦呦看到那些他曾經作爲狍子時最愛的嫩芽、漿果、多汁根莖時，那雙眼睛裏會爆發出怎樣驚人的光芒……以及隨之而來的、新一輪的啃咬警報！
程雲崢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這飼養“人形傻狍子”的生涯，注定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雞飛狗跳的災難片。
而他，除了硬着頭皮演下去，似乎別無選擇。他唯一的希望是，生態園裏的植物……夠多，夠他禍害一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