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醫生帶着全套便攜式牙科器械趕到時，呦呦的左臉頰已經微微鼓起一個小包，他蔫蔫地蜷在沙發上，捂着腮幫子，大眼睛裏水汪汪的，時不時發出難受的哼唧聲。看到李醫生打開那個閃爍着金屬冷光的器械箱，以及裏面那些奇形怪狀、一看就很可怕的鑷子、探針和小鑽頭時——
“嗚哇——！！！”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嚎瞬間爆發！恐懼壓倒了疼痛！呦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手腳並用地就想往沙發後面鑽！
“小先生別怕！不疼的！真的！”陳伯連忙去攔。
“按住他！”程雲崢臉色鐵青，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親自上前，和同樣頭大的李醫生一起，一個抱腰，一個按肩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劇烈掙扎、哭得撕心裂肺的呦呦固定在沙發上。程雲崢甚至不得不用腿壓住他亂蹬的雙腳，手臂像鐵箍一樣鎖住他扭動的身體。
“張嘴！林呦呦！張嘴！”程雲崢的低吼幾乎蓋過了呦呦的哭聲，他捏着呦呦的下巴，試圖迫使他張開嘴。但呦呦咬緊牙關，死命抵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喉嚨裏發出絕望的嗚咽，看向程雲崢的眼神充滿了被背叛的控訴：壞！騙子！說好不疼的！
李醫生拿着口鏡和探針，看着這堪比殺豬現場的陣仗，額頭也冒汗了。
他嚐試着用最輕柔的動作，剛把口鏡伸到呦呦嘴邊，還沒碰到牙齒——
“唔——！！！”呦呦猛地一扭頭，狠狠咬在了程雲崢禁錮着他手臂的手腕上！
“嘶！”程雲崢倒抽一口冷氣，劇痛傳來，手腕上瞬間多了兩排清晰的、帶着血印的牙印！他痛得手臂一鬆，呦呦趁機掙脫，連滾帶爬地縮到沙發最角落，抱着膝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抖得像篩糠。
書房裏一片狼藉，彌漫着消毒水、眼淚和恐慌的氣息。程雲崢捂着手腕上滲血的牙印，看着角落裏那個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眼神渙散充滿巨大恐懼的少年，再看看李醫生手中那幾件無辜的器械……
他所有的怒火，都在那排牙印和少年絕望的眼神中，化爲了一種更深沉、更無力的挫敗感。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在巨大的本能恐懼面前，他的命令和力量，顯得如此蒼白。
最終，這場診療以李醫生遠程指導陳伯給呦呦喂了帶鎮靜止痛效果的兒童藥水暫時緩解疼痛，並約定等呦呦情緒極度平穩時再進行而草草收場。程雲崢手腕上的牙印，成了這場“戰爭”的勳章，也無聲地宣告着狍子精在“疼痛恐懼”領域的絕對“勝利”。
蛀牙風波剛勉強平息，另一個挑戰接踵而至——程雲崢無法推脫的一個小型私人聚會。
聚會地點就在莊園的會客廳，參與者是幾位關系尚可的商界夥伴及其家眷。程雲崢原本打算讓陳伯看着呦呦待在樓上，但看着少年因爲牙疼和吃藥而蔫了好幾天、對着窗外小鳥發呆的可憐模樣，再想到李醫生說的“適當接觸外界”……
他鬼使神差地，在聚會開始前，對陳伯吩咐：“……給他換身像樣點的衣服。等會兒……帶他下來待一會兒。”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這簡直是自找麻煩！
陳伯更是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但看着先生那副“我說了算”的表情，只能硬着頭皮去準備。
於是，當衣着光鮮的賓客們在會客廳寒暄時，穿着嶄新小襯衫和背帶褲、被陳伯半牽半哄着帶下來的呦呦，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少年精致的五官和純淨懵懂的眼神，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幾位富太太眼睛一亮，立刻圍了上來。
“哎呀，好漂亮的孩子！陸總，這是您家的小公子？”
“叫什麼名字呀？幾歲了？”
“眼睛真大真亮，像小鹿一樣！”
七嘴八舌的詢問和過於熱情的靠近，讓呦呦瞬間緊張起來。他下意識地往陳伯身後縮，小手緊緊抓着陳伯的衣角，大眼睛裏充滿了警惕和不安。他聽不懂那些復雜的問話，只覺得這些陌生的“兩腳獸”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很刺鼻，靠得太近了！
“呦呦，叫林呦呦。他……怕生。”程雲崢的聲音淡淡響起，帶着疏離，算是介紹。他坐在主位沙發上，看似隨意地品着茶，目光卻若有若無地鎖在呦呦身上。
一位富太太不死心，覺得這孩子只是害羞，便笑眯眯地拿起一塊精致的草莓奶油小蛋糕，彎下腰遞到呦呦面前，聲音放得極柔：“呦呦乖，不怕，阿姨給你吃蛋糕，甜甜的哦！”
香甜的奶油氣息瞬間鑽入鼻孔！對甜食毫無抵抗力的狍子精，眼睛“唰”地亮了！恐懼暫時被蛋糕的誘惑壓過！他看看蛋糕，又看看那位笑容滿面的阿姨，猶豫了一下，然後遵循本能，飛快地伸出手——不是去接碟子，而是直接用手抓向蛋糕頂上那顆最大最紅的草莓！
“哎呀！”富太太驚呼一聲，猝不及防，蛋糕被戳得塌陷下去，奶油沾了呦呦一手。
呦呦卻毫不在意，成功抓到草莓，立刻塞進嘴裏，滿足地嚼起來，奶油糊了半張臉。
賓客們：“……”
氣氛有點尷尬。
程雲崢的額角開始突突跳。
另一位富商爲了緩和氣氛，指着會客廳中央那盞巨大的、垂落着無數水晶棱柱的施華洛世奇水晶吊燈，試圖轉移話題：“陸總這盞燈真是氣派，意大利定制的吧？”
話音剛落——
呦呦的目光也被那盞燈吸引了！水晶在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斑，跳躍在地毯和牆壁上，像極了生態園裏雨後陽光下飛舞的彩色蝴蝶！
“亮亮！蟲蟲飛！”呦呦興奮地指着那些光斑，完全忘記了嘴裏的草莓，像在生態園裏追逐蝴蝶一樣，邁開小短腿就追着一個光點跑了過去！他追着光點，笨拙地撲騰着，小嘴裏發出模仿鳥叫的、含義不明的“啾啾”聲！
“哎！小心！”陳伯魂飛魄散地去追。
賓客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穿着小紳士衣服的少年，像只撒歡的小狗一樣，在奢華典雅的會客廳裏追着光影又跑又叫，還學鳥叫！這……這跟“怕生”好像不太一樣？
程雲崢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感覺自己的臉皮正在被放在火上烤！
就在這混亂又尷尬的時刻，呦呦追逐的光點移到了一位穿着昂貴絲綢旗袍的富太太腳邊。呦呦想也沒想，像以前在草地裏撲蝴蝶一樣，整個小身體往前一撲！
“啊——！”富太太嚇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後退！
“噗通！”呦呦撲了個空，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手裏還抓着一把……從旗袍下擺邊緣扯下來的、精致的絲綢盤扣流蘇！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都石化了。
陳伯捂住了臉。
程雲崢手中的茶杯，“咔噠”一聲，重重地放回了茶幾上。他緩緩站起身，周身的氣壓瞬間降至冰點，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全場。
那位富太太看着自己旗袍上的破洞和少年手裏攥着的流蘇，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呦呦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摔懵了，也意識到好像闖了禍。他看着手裏亮閃閃的流蘇，又看看那位臉色難看的阿姨，再看看程雲崢那張山雨欲來的黑臉……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癟癟嘴，“哇”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再次響徹會客廳！
程雲崢幾步走過去，無視周圍各異的目光，一把將哭得撕心裂肺、手裏還攥着“罪證”的呦呦打橫抱了起來。少年的眼淚和鼻涕瞬間糊了他昂貴的西裝前襟。
“陳伯，送客。”程雲崢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抱着哭嚎的呦呦，轉身大步離開了這個讓他顏面掃地的會客廳，背影僵硬而決絕。
身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和賓客們面面相覷的尷尬眼神。
聚會鬧劇後，呦呦被程雲崢抱回房間，哭了很久才在疲憊中睡去。程雲崢站在床邊，看着少年即使在睡夢中還時不時抽噎一下、小臉上滿是淚痕的可憐模樣，再看看自己手腕上未消的牙印和西裝上的淚漬……
他煩躁地扯下領帶，丟在一旁。
麻煩。
丟臉。
不可理喻。
但當他轉身準備離開時，睡夢中的呦呦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無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垂在身側的西裝褲腳，抓得緊緊的，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小嘴裏還含糊地囈語着：“……壞……怕……不走……”
程雲崢的腳步頓住了。他低頭，看着那只緊緊抓着自己褲腳、骨節發白的小手，再看看少年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穩的眉頭……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混合着疲憊、無奈和一絲……極其細微的酸軟，悄然漫上心頭。
他沒有掰開那只手。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尊守護的石像。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亮了床上少年恬靜的睡顏，也照亮了床邊男人高大卻顯得有些孤寂的身影。
手機相冊裏，不知何時多了幾張模糊的照片：一張是呦呦在陽光房水池邊玩水時咯咯笑的側臉；一張是他病中蔫蔫地抱着胡蘿卜奶嘴看繪本的可憐樣；還有一張……是他第一次成功用勺子自己吃到草莓時，臉上那毫無保留的、純粹至極的幸福笑容。
程雲崢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
他只知道，這個又蠢又麻煩、總能精準踩爆他雷點、讓他顏面掃地的人形傻狍子，似乎正在以一種他無法抗拒、也無法理解的方式，緩慢而堅定地……入侵他的生活，甚至……他的領地。
當陳伯輕手輕腳地進來，想替呦呦蓋好被子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先生高大的身影立在床邊，任由小先生抓着他的褲腳，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線條，但那雙總是銳利冰冷的眼眸深處，此刻卻映着床上少年安靜的睡顏，仿佛蘊藏着一片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月華般的溫柔。
陳伯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