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纏綿而細密，帶着溫潤的潮氣，將青石板鋪就的姑蘇城浸潤得如同水墨畫卷。然而，蕭馳的心頭，卻如同壓着一塊冰冷的巨石，感受不到半分旖旎。
“鷂子”的蹤跡如同投入太湖的石子，在繁華的姑蘇城僅僅激起幾圈微弱的漣漪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線索再次中斷。那個狡猾的聯絡人，如同真正的鷂鷹，融入了江南龐大而復雜的人流與市井之中，再無音訊。戶部小吏王瘸子提供的“江南”指向，範圍太大，如同大海撈針。
蕭馳並未氣餒。他如同最耐心的獵人，將“魑魅魍魎”的力量如同蛛網般鋪開，滲透進姑蘇城的每一個角落：碼頭、客棧、茶肆、青樓、地下錢莊、漕幫據點……重點監控那些可能與“鶴羽令”交易有關聯的場所，以及任何有“鷂子”體貌特征（王瘸子描述過）的可疑人物。同時，他並未放棄對“鶴羽令”本身含義的追查。江南織造、鹽商、甚至某些傳承久遠、與京城權貴有千絲萬縷聯系的世家大族，都納入了他的視線。
就在他如同幽魂般遊弋在姑蘇城潮溼的街巷，試圖從龐雜的信息中梳理出那根致命線索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他心中炸響！
負責監控姑蘇城“博古齋”的“魍魎”影子，傳回了一份極其重要的情報：
“主上！‘博古齋’三日前，秘密收進一批‘北邊’來的‘舊貨’！其中……有一柄劍！劍格形制古樸，刻有流雲紋，劍身近護手處，有一道細微的、如同閃電狀的裂痕！劍名……驚鴻！”
“驚鴻劍？！”
蕭馳握着情報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瞬間變得慘白！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他卻渾然不覺。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殺意和刻骨痛楚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冷靜！
驚鴻劍！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被封印在靈魂最深處的詛咒，瞬間撕裂了記憶的閘門！
滔天的火光！淒厲的慘叫！冰冷的刀鋒！還有……那柄在父親手中如同驚鴻掠影、最終卻斷在敵人重圍中的家傳寶劍！劍格上的流雲紋，劍身上那道被敵人重器劈出的閃電裂痕……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幼年的記憶裏，成爲無數個噩夢中最鮮明的圖騰！
這柄劍，怎麼會出現在江南？出現在姑蘇城的博古齋？！它應該隨着那個雨夜、那場大火、那個家族的覆滅，一同化爲灰燼，埋葬在遙遠的北疆邊城才對！
“查！立刻查清楚！這批‘舊貨’的來源！經手人！現在劍在何處？！”蕭馳的聲音嘶啞，帶着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狂暴，通過特殊的聯絡渠道下達命令。他周身散發出的冰冷煞氣，讓身邊經過的行人都下意識地繞道而行。
影子領命而去，行動效率前所未有地高。
等待回音的幾個時辰，對蕭馳而言如同在地獄中煎熬。雨水順着他的鬥笠邊緣滴落，在他腳下匯成小小的水窪。他站在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深處，背靠着冰冷的牆壁，閉着眼，眼前卻不斷閃回着那煉獄般的景象：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喊殺聲震耳欲聾。高大的府邸在燃燒，精美的亭台樓閣在坍塌。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用身體擋在他身前，被一支呼嘯而來的弩箭貫穿胸膛。母親淒厲地呼喊着他的小名，將他推向黑暗的密道入口……最後看到的，是父親手持驚鴻劍，在重重敵兵中浴血奮戰的身影，以及那柄斷劍折射出的、冰冷絕望的寒光……
“啊——！”蕭馳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牆壁上！堅硬的青磚瞬間龜裂，碎石飛濺！鮮血順着指節流下，混入冰冷的雨水。胸中那積鬱了十幾年的仇恨與痛苦，如同岩漿般翻涌，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
“主上！”影子的聲音如同天籟般及時響起，帶着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查到了！那批‘舊貨’，是從京城永寧侯府流出來的！經手人是侯府外院的一個管事，叫劉三！據博古齋老板交代，劉三說這是侯府清理庫房不要的‘破爛’！驚鴻劍就在其中！博古齋老板不識貨，只當是普通古劍，還沒來得及出手！”
“永！寧！侯！府！”蕭馳一字一頓，如同從牙縫裏擠出的寒冰！每一個字都蘊含着滔天的恨意！
張啓泰！
這個名字，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髒！
北疆邊城慘案！父親斷劍！母親生死不明！家族覆滅！他如同喪家之犬般流落江湖，掙扎求生！這一切的一切，原來……原來都指向了這個道貌岸然、位極人臣的永寧侯！
難怪！難怪在清瀾江上，張啓泰看到墨刀時，會露出那種震驚和貪婪的眼神！他認得這柄刀！他認得這柄曾經屬於那個被他親手覆滅的家族的刀！他甚至還保留着父親的驚鴻劍！如同保留着炫耀戰功的戰利品！
新仇舊恨，如同澆上滾油的烈火，在蕭馳胸中熊熊燃燒！將他僅存的理智幾乎焚燒殆盡！
“劉三……現在何處？”蕭馳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還在姑蘇！住在城西‘悅來客棧’地字三號房！他似乎是在等博古齋把東西處理掉，拿到錢再走！”影子快速回答。
“好。”蕭馳只吐出一個字。他緩緩抬起頭，雨水順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所有的痛苦、掙扎、暴怒，都被一種極致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冰冷殺意所取代。
“今夜，我去‘拜訪’他。”
子夜時分，雨勢漸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織成一片喧囂的雨幕，掩蓋了天地間其他細微的聲響。
悅來客棧早已熄燈，陷入沉睡。地字三號房內，鼾聲如雷。一個身材微胖、穿着綢緞中衣的中年男子（劉三）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做着發財的美夢。
窗戶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隙。一個如同融入夜色的身影，帶着一身冰冷的溼氣，如同鬼魅般飄入房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蕭馳站在床前，冰冷的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落在地板上。他靜靜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劉三，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沒有叫醒劉三，而是如同在自己家中般，開始無聲地搜索房間。動作精準而高效。很快，他在劉三隨身攜帶的包裹夾層裏，找到了一個小巧的錦盒。打開錦盒，裏面並非金銀珠寶，而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用上等白玉雕琢而成的令牌。令牌正面，赫然是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飛的白鶴！正是“鶴羽令”！
果然是他！永寧侯府的管事！經手“舊貨”交易！持有“鶴羽令”！
蕭馳將鶴羽令收起，目光落在床頭櫃上劉三脫下的外袍上。他拿起外袍，手指在衣襟內側一個不起眼的補丁處輕輕一捻，一枚用油布包裹的、薄如蟬翼的刀片落入掌心——正是謝珩那枚作爲血契信物的“蟬翼”殘刃！
看來，劉三在整理那些“舊貨”時，也發現了這枚夾在物品中的詭異刀片，雖不知其價值，但本能地覺得不凡，便私自藏了起來。
蕭馳將蟬翼刀片也收起。最後，他的目光定格在床頭懸掛着的那柄連鞘長劍上。劍鞘普通，但劍柄的形制……正是記憶中的模樣！
他伸出手，緩緩握住了劍柄。冰冷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仿佛握住了那段被鮮血浸透的歲月。他輕輕用力，將長劍拔出半截！
“鏘——！”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帶着靈魂顫音的龍吟在寂靜的房間中響起！
劍身狹長，泛着秋水般的寒光。靠近護手處，一道細微卻清晰的、如同閃電狀的裂痕，赫然在目！劍格之上，古樸的流雲紋清晰依舊！
驚鴻劍！父親的家傳寶劍！
蕭馳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死死攥緊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胸中那被強行壓下的滔天恨意，如同火山般再次噴涌！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床上沉睡的劉三，似乎被那冰冷的殺氣和拔劍的微響所驚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一個如同水鬼般渾身溼透、散發着恐怖氣息的黑影正站在他床前，手中握着他剛收來的那柄古劍！
“啊！誰？！”劉三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坐起，就要張口呼救！
然而，他的聲音尚未發出，一只冰冷如同鐵鉗般的手，已經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所有的驚呼都掐滅在喉嚨深處！
蕭馳的臉湊近，在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下，那雙燃燒着地獄之火的眼眸，清晰地映入劉三因極度恐懼而放大的瞳孔！
“驚鴻劍，從何而來？”蕭馳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吹過，每一個字都帶着刺骨的殺意。”永寧侯府……十三年前，北疆‘雲中城’蕭家滅門慘案……你知道多少？說！”
“呃……呃……”劉三被扼得臉色發紫，眼球凸出，拼命掙扎，卻如同蚍蜉撼樹。他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屍山血海，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自己若說錯一個字，立刻就會變成一具屍體！
強烈的求生欲讓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別……別殺我……我……我說……是……是侯爺……侯爺親自下令……清……清理庫房……這……這劍……是當年……當年抄……抄沒蕭家時……留……留下的……”
“蕭家……滿門……是誰殺的？”蕭馳的手又收緊了一分，劉三的頸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不……不知道……真不知道……那……那是絕密……只……只聽說……是……是‘影衛’動的手……狄……狄戎那邊……也……也有人配合……裏……裏應外合……”劉三翻着白眼，斷斷續續地說着。”我……我只是個外院管……管事……只……只負責處理……這些……這些‘破爛’……饒……饒命……”
“影衛……狄戎……裏應外合……”蕭馳咀嚼着這幾個詞，眼中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張啓泰！果然是張啓泰！勾結外敵，屠戮忠良！
“鶴羽令……是誰在掌管？江南這邊的交易，聯絡人是誰？”蕭馳強壓着立刻捏碎劉三喉嚨的沖動，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令……令主……是……是侯爺……最信任的……幕僚……韓……韓先生……韓……韓德彰……‘鷂子’……是……是他的人……江南……江南這邊……好像……好像跟……漕幫……和……和鹽商……有……有關……”劉三的氣息越來越弱。
韓德彰！漕幫！鹽商！
一條清晰的脈絡在蕭馳腦中浮現！張啓泰通過心腹幕僚韓德彰掌控“鶴羽令”，操縱包括科場舞弊在內的各種非法交易斂財，江南的漕幫和鹽商則是其重要的合作夥伴和銷贓渠道！沈萬鈞賬冊中那三十萬兩賑災銀的最終流向，恐怕也是進入了這個龐大的利益網絡！
“韓德彰……現在何處？”蕭馳的聲音冰冷刺骨。
“應……應該在……在京城……侯……侯府……”劉三終於支撐不住，頭一歪，昏死過去。
蕭馳緩緩鬆開手，看着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床上的劉三。殺意依舊沸騰，但他知道，這個人暫時還不能死。他是重要的人證。
他最後看了一眼手中冰冷的驚鴻劍，父親的身影仿佛在劍光中一閃而逝。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恨意強行壓下，將劍小心歸鞘，背在自己身上。然後，他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夜之中，只留下昏迷的劉三和一室冰冷的殺意。
雨，依舊在下。沖刷着姑蘇城的繁華與罪惡，卻沖刷不掉那深埋在血脈中的舊恨。
驚鴻劍已尋回，冰冷的劍身仿佛還殘留着父親的氣息和那個雨夜的血腥。舊恨如焚，灼燒着蕭馳的靈魂，也爲他指明了復仇的方向——京城，永寧侯府，韓德彰！
而江南之行的目標，也變得更加清晰：斬斷張啓泰伸向江南的爪牙，查清漕幫與鹽商的勾結，找到那三十萬兩賑災銀的下落！爲家族，也爲這天下，討還一個公道！
他需要立刻給謝珩傳信！江南的棋局，才剛剛開始落子！
在離開客棧前，蕭馳在劉三房間的桌子上，留下了一枚染血的白色鶴羽——來自那個被他追蹤、最終在運河邊一場慘烈搏殺後斃命的“鷂子”。這是給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的警告，也是宣告——獵殺，開始了！
冰冷的雨夜，故劍重拾，舊恨如焚。復仇的火焰與滌蕩污濁的意志，在江南的煙雨中，熊熊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