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飯店的包間裏，圓桌面大得能開個小型生產動員會。秀蘭被安排在李科長旁邊，感覺自己像是動物園裏剛被抓來、還沒適應環境的珍稀猴子，渾身不得勁。李科長，全名李建國，人如其名，長相十分“建國”，方方正正，自帶一種老幹部出差開會的嚴肅氣場。他那倆娃，一男一女，大概七八歲的樣子，跟兩尊剛出土的小號兵馬俑似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筷子都不敢亂伸。
“秀蘭啊，別客氣，就當到自己家了！多吃點，你看你瘦的。”李科長開口了，聲音洪亮，帶着點機關單位開會的強調語氣。他夾了一筷子紅燒肉，顫巍巍地就要往秀蘭碗裏送。
秀蘭心裏一哆嗦：“別！千萬別！這肉它油膩，正如我此刻復雜的心情！”她趕緊端起碗，假笑道：“謝謝李科長，我自己來，自己來，豐衣足食，勞動最光榮！”
李科長旁邊坐着他姐，一個嗓門比王淑芬同志還嘹亮的女人，此刻正唾沫橫飛地吹捧：“哎呀，建國啊，你可真是好福氣！秀蘭這姑娘，模樣周正，又是正式工，打着燈籠都難找啊！”
另一個遠房親戚立馬接茬：“可不是嘛！這叫什麼？這就叫強強聯合！以後日子肯定越過越紅火！”
紅火你個頭啊！秀蘭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她現在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或者直接快進到八十年後，看看那時候流行啥樣的骨灰盒。她腦子裏全是廠門口陳默那挺拔的身影，和他自行車筐裏那疊神秘的紙，以及車把上那團刺目的【紅紗巾】。
“夜校……招生……”那幾個字在她腦海裏反復橫跳，像中了病毒的彈窗廣告，關都關不掉。陳默他，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王淑芬同志用胳膊肘輕輕懟了懟秀蘭，壓低聲音：“閨女，笑一個！李科長人不錯的，老實本分，工作又好，以後你跟着他，不受苦！別一天到晚耷拉着個臉，跟誰欠你二百斤糧票似的！”
秀蘭努力扯出一個微笑，感覺自己的臉部肌肉快要離家出走了。“媽，我知道了，我在醞釀感情，爭取笑出風格，笑出水平。”她夾起一根青菜，嚼得像是在吃草。心裏的小人兒已經開始盤算：一會兒怎麼才能“戰略性撤退”，去廠裏一探究竟？
這頓訂婚宴，在秀蘭看來，簡直就是一場大型公開處刑。每一句“恭喜”，都像是一根小針，扎在她那顆蠢蠢欲動、向往自由的心上。李科長的老實，孩子們的拘謹，親戚們的熱情，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場，李科長還熱情地要送他們回家。王淑芬同志自然是滿口答應，林父也覺得面上有光。秀蘭趕緊找借口：“那個……李科長，媽，我突然想起車間有點事，我得回去看看！”
“都訂婚了，還惦記你那破機器！”王淑芬同志瞪了她一眼，但也沒多說。在她看來，女兒勤快總比懶惰好。
李科長善解人意道：“工作要緊，那秀蘭你先忙，我們先送你爸媽回去。”
“哎，好嘞！李科長再見！阿姨再見！小朋友們再見！”秀蘭一溜煙跑了，那速度，比廠裏趕着去搶新發下來的勞動布的老師傅還快。
她一路小跑，心跳得跟縫紉機似的“突突突”。回到家，王淑芬同志他們還沒回來。秀蘭感覺自己像是剛打完一場硬仗，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但她顧不上休息，賊頭賊腦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人，立刻像只敏捷的狸花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門，直奔棉紡廠。
廠門口，那棵老梧桐樹還是那樣靜靜地立着，葉子在傍晚的風裏沙沙作響。只是，陳默和他那輛自行車，已經不見了蹤影。秀蘭的心往下一沉，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涼水。
“走了？這麼快？”她不死心，繞着廠門口那片區域開始地毯式搜索。宣傳欄、報刊亭、甚至連門衛大爺的值班室窗台，她都賊兮兮地瞅了好幾眼。
就在她快要放棄，準備接受“今天怕是白跑一趟”這個殘酷現實的時候，目光掃到了傳達室外牆上新貼的一張紙。那紙張嶄新，邊角都還沒來得及被風吹卷。
秀蘭一個箭步沖過去，湊近一看，幾個醒目的大字映入眼簾——【省城紡織工業大學夜校招生簡章】！
她的呼吸瞬間就停滯了。
真的是夜校！還是省城的大學！
她瞪大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招生專業：紡織工程、機械設計與制造、企業管理、財會……學制兩年，業餘學習，畢業後國家承認學歷，可作爲幹部提拔、職稱評定的依據！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小錘子，狠狠砸在秀蘭的心上。之前她的人生，仿佛只有兩條路：要麼嫁給李科長，當好後媽，熬到退休；要麼在棉紡廠裏日復一日地當女工，跟那些機器耗一輩子。她以爲自己的人生劇本早就被鎖死了，頂多就是換個男主角。
可現在，這張薄薄的【招生簡章】，像是一道劃破黑夜的閃電，照亮了第三條路！一條她從未想過，甚至不敢想的路！學習！改變命運！不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爭取！
這哪是什麼簡章啊，這分明是陳默那個悶葫蘆，不動聲色地給她扔過來的一架梯子！一架能讓她爬出眼前這口枯井的梯子！他果然不是凡人！他是不是早就看穿了她內心的不甘？
秀蘭感覺自己的血液都開始沸騰了，比車間裏那台剛修好的進口紡紗機轉得還快。她一把將那張【招生簡章】從牆上“嘶拉”一聲揭了下來，緊緊攥在手裏，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
“好家夥，陳默，你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居然還藏着這種好東西！”秀蘭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這回，老娘的人生BGM，可不能再是《好運來》了，必須是《咱們工人有力量》升級版——《知識就是力量》！”
她將【招生簡章】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兜裏，轉身就往家跑。
“媽，我回來了！有個事兒，我得跟你商量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