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團部,二樓辦公室。
陽光透過窗戶,在擦得一塵不染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墨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氣息。
陸霆川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正低頭批閱着文件。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軍襯,肩章筆挺,領口的風紀扣扣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禁欲和威嚴。
他看文件的速度很快,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一支鋼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進。”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冷硬,沒有多餘的溫度。
警衛連的張連長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份報告。
“團長,這是今天下午的治安巡邏簡報。”
陸霆川“嗯”了一聲,頭也沒抬,示意他繼續。
張連長清了清嗓子,開始匯報:“今天下午三點左右,巡邏隊在軍區西邊的小巷裏,抓獲了三名敲詐勒索的社會閒散人員,目前已全部移交地方派出所處理。”
“嗯。”陸霆...川的筆尖未停。
這種小事,每天都在發生,不值得他投入過多的關注。
張連長似乎看出了他的不以爲意,連忙補充道:“團長,這次情況有點特殊。制服那幾個小混混的,不是我們巡邏隊的戰士,而是一位……女同志。”
陸霆川籤字的手,第一次停頓了。
他緩緩抬起頭,漆黑的眼眸看向張連長,帶着一絲詢問。
張連長被他看得心裏一突,但還是硬着頭皮,將聽來的事跡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您是沒見着,聽小王說,那場面,真是絕了!那女同志看起來瘦瘦弱弱的,結果呢,就用一根吃糖剩下的筷子,反手就把那個帶頭的黃毛給制住了!那叫一個幹淨利落!”
張連長說得眉飛色舞:“而且她腦子還特別清楚,當着我們戰士的面,把那幾個混混的罪名一條條列出來,什麼敲詐勒索,什麼當衆耍流氓,說得頭頭是道,比我們這些大老爺們懂的法都多!”
“最關鍵的是,她全程都把兩個孩子護在身後,沒讓他們受一點驚嚇。又勇敢,又冷靜,又機智!團長,我覺得,這種見義勇爲的軍屬,我們應該通報表揚一下,樹個典型啊!”
陸霆川安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軍屬?
他的腦海裏,閃過林念那張倔強又明豔的臉。
他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那個女同志,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單位的家屬?”
張連長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這個……當時情況緊急,小王他們光顧着抓人,忘了問了。不過,聽小王描述,那個女同志長得特別好看,還帶着一對……對,一對龍鳳胎!”
“啪嗒。”
陸霆川手中的鋼筆,掉在了桌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辦公室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張連長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家這位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團長。
他剛才,是眼花了嗎?
他竟然在團長的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震驚。
陸霆川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彎腰撿起鋼筆,重新握在手裏,只是那力道,大得指節都有些泛白。
“龍鳳胎?”他重復了一遍,聲音有些沙啞。
“是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長得跟年畫娃娃似的,可好看了。”張連長沒察覺到他語氣裏的異常,還在感嘆着。
陸霆川沉默了。
是他。
不,是她。
一定是她。
除了她,還會有誰,一個漂亮的女人,帶着一對龍鳳胎,出現在軍區大院附近?
可是……
他記憶裏的林念,不是這樣的。
五年前的林念,是個典型的鄉下姑娘,膽子小,愛臉紅,受了委屈都會躲起來偷偷地哭。
別說用筷子制服流氓了,就是讓她當衆跟人吵架,她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可報告裏這個……冷靜、果敢、言辭犀利,甚至還懂點擒拿術的女人,真的是她嗎?
這五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她是怎麼過的?
無數個問題,像是潮水一般,瞬間涌進了陸霆川的大腦,攪得他心煩意亂。
“團長?團長?”張連長見他半天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喊了兩聲。
陸霆川回過神,眼神已經恢復了古井無波。
“這件事,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說道,“按規矩處理,該走的程序要走完。至於表揚……等查清楚她的身份再說。”
“是!”張連長敬了個禮,轉身退了出去。
辦公室的門被關上。
陸霆川再也無法靜下心來處理文件。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
從他辦公室的窗戶,正好可以俯瞰到山下那一小片熱鬧的夜市。
當然,現在是白天,那裏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孩子在追逐打鬧。
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位置。
——林記小吃的攤位。
昨天,他站在那裏,用最傷人的話,最冷酷的態度,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他以爲,他會看到她驚慌失措,看到她哭泣求饒,就像五年前一樣。
可她沒有。
她只是用那雙冰冷的、帶着恨意的眼睛看着他。
他現在才明白,那不是恨。
那是一種被徹底冒犯後的、豎起了全身尖刺的防備。
陸霆川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那個女人。
他以爲他親手折斷了她的翅膀,卻沒想到,她早已長出了能夠抵御一切風暴的、堅硬的鎧甲。
一種陌生的、夾雜着懊惱、心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的情緒,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
從他調來這個軍區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雷打不動地去市場上巡查。
他告訴自己,那是爲了整頓軍容紀律。
可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他那雙眼睛,每一次都在不受控制地搜尋着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的私心,早已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