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至正十一年二月初二,黃河白茅堤的凍土剛化了層薄皮,堤岸下就擠滿了民工。老石匠趙滿囤蹲在料場邊,手指摳進塊青灰色的石料,指甲縫裏嵌進細密的石渣——這是昨日剛運到的“料石”,卻比標準的堤岸石輕了近三成,敲起來發悶,像塊泡透了的木頭。

“趙師傅,別摸了。”旁邊的小工狗剩遞過來半塊凍硬的麥餅,餅邊沾着草屑,“監工劉大人說了,這是‘新采的軟石料’,好砌,還省力氣。”

趙滿囤沒接麥餅,只是把石料往地上一摔。石料“啪”地裂成兩半,斷面處露出層灰白的沙——是用黏土和河沙壓成的“假石料”,外面裹了層薄石皮,遠看像真的,實則一泡就散。他心口猛地一抽,想起二十年前修濟州堤時,自己親手選的石料,敲起來像鍾響,泡在水裏三年都不鬆縫。

“這不是石料,是催命符。”趙滿囤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往堤岸望去,已經砌好的堤段上,新砌的石縫裏滲着黃水——那是沙土被河水泡透後漏出來的,“用這東西修堤,下次汛期一來,整個白茅堤都得塌。”

狗剩往料場入口瞥了眼,監工劉福正背着雙手轉悠,腰間的錢袋鼓囊囊的,走路時晃得叮當響。“趙師傅,小聲點。”他把麥餅塞進趙滿囤手裏,“劉大人說,這石料是‘大都特供’的,誰敢說不好,就按‘通紅巾教’治罪——昨天張大哥就因爲多嘴,被兵丁拖去堤下打了二十棍。”

趙滿囤摸着麥餅上的冰碴,想起張大哥——那是個山東漢子,家裏有三個孩子,來修堤就是爲了掙點糧回家。他咬了口麥餅,沙子硌得牙床疼,這才發現餅裏摻的沙土,比他剛摔碎的“石料”還多。

“都愣着幹什麼!”劉福的聲音在料場炸響,他手裏的鞭子抽在裝石料的麻袋上,麻袋裂開個口子,沙土“譁譁”往下漏,“趕緊把石料運到堤上!天黑前砌不完三丈,今晚就別想領糧!”

民工們趕緊動起來,扛的扛,抬的抬。有個老漢扛着塊“石料”,剛走兩步就腳下一滑,石料摔在地上,碎成堆沙土。老漢嚇得臉都白了,撲過去想用手把沙土攏起來,卻被劉福的鞭子抽在背上。

“廢物!”劉福的鞭子抽得老漢直打滾,“這石料一兩銀子一塊!你賠得起嗎?要麼把你那小孫子送來抵賬,要麼現在就跳進黃河喂魚!”

老漢抱着頭哭:“大人饒命!我孫子才五歲,還等着我掙糧回去……”

趙滿囤猛地站起來,手裏的鑿子攥得發白。他當石匠四十年,修過七段黃河堤,見過貪墨的監工,卻沒見過用沙土冒充石料的——這不是貪,是把沿岸百姓的命往水裏扔。

“劉大人,這石料不能用。”趙滿囤走過去,擋在老漢身前,“真正的堤岸石得用青石,至少一尺厚,經得起水泡。這沙土塊別說擋水,一場大雨就沖垮了。”

劉福上下打量着他,眼裏的橫肉抖了抖:“你個老石匠懂個屁!這是‘新工藝’,輕便又省錢——朝廷撥的修堤銀就這麼多,不用這個,難道讓你掏錢?”他突然壓低聲音,“我告訴你,這石料是丞相府的人送來的,你敢說不好,就是跟丞相作對。”

趙滿囤的手僵了。他想起上個月運石料的船隊,船主偷偷跟他說,真正的青石被卸在了下遊的私碼頭,據說要運去大都給國師府建佛塔。那時他還不信,現在看着料場裏堆成山的“沙土石料”,終於明白——修堤的錢被貪了,石料被換了,他們這些民工,不過是在給一場必然的潰堤“裝樣子”。

“我不砌。”趙滿囤把鑿子往地上一插,鑿尖插進凍土半寸深,“要砌你們砌,我趙滿囤修了一輩子堤,不做這傷天害理的事。”

“反了!”劉福的鞭子抽向趙滿囤,卻被他用胳膊擋住。鞭子纏在胳膊上,留下道紅痕,趙滿囤卻沒動,只是盯着劉福:“你用沙土換石料,就不怕黃河決口,淹了十七縣,朝廷治你的罪?”

劉福冷笑一聲,從懷裏掏出本賬冊,往趙滿囤面前一摔:“你看這是什麼?驗收單!上面有河道總督的印,有戶部的章——就算決口了,也是‘天災’,跟我有什麼關系?”

賬冊上的“驗收合格”四個字刺得趙滿囤眼睛疼。他翻了兩頁,看見石料的“數量”和“質量”都寫得清清楚楚,甚至比規定的還好,可下面的“經辦人”一欄,寫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想來是個替罪羊。

“把他綁起來!”劉福對兵丁喊,“給我吊在堤岸的柳樹上,讓他看着咱們怎麼‘修堤’!”

兵丁把趙滿囤的胳膊反綁起來,吊在柳樹上。繩子勒得他肩膀生疼,卻能清楚地看見民工們把沙土石料砌進堤裏,石縫裏連灰漿都不抹,只用幹土填上。有個年輕石匠往他這邊看,眼裏滿是哀求,卻被劉福的鞭子一抽,趕緊低下頭繼續砌。

日頭爬到頭頂時,劉福讓人抬來張桌子,擺在堤岸高處,桌上擺着酒肉——是用克扣的民工口糧換的。他邊吃邊喝,還讓兵丁把沒吃完的骨頭扔給狗,骨頭掉進黃河裏,被水流沖得打轉,很快就沒了影。

“趙滿囤,你看這堤修得多快。”劉福舉着酒杯,對着柳樹喊,“等修完了,我就能升知府,到時候回來給你燒柱香——要是決口了,你在陰間也能看見,是怎麼淹了那些漢人的。”

趙滿囤的牙咬得咯咯響。他看見狗剩趁劉福不注意,往石料堆裏塞了塊真青石——那是他偷偷藏的,原本想給兒子刻個石鎖。狗剩的動作很快,塞進去後還用沙土蓋了蓋,然後對着柳樹的方向,悄悄豎了豎大拇指。

天黑時,民工們領了今日的糧——每人半升谷糠,裏面摻着老鼠屎。趙滿囤被放下來時,腿已經麻得站不住,狗剩扶着他,往料場後面的窩棚走。窩棚裏擠滿了民工,有人在哼傷歌,有人在抹藥膏,還有人在偷偷磨鑿子——不是爲了修堤,是爲了防身。

“趙師傅,這是我藏的。”狗剩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面是幾塊真青石的碎料,“我爹說,真石料能‘鎮水’,咱們把這些碎料砌在堤根,說不定能擋一擋。”

趙滿囤摸着碎石料,冰涼的石面沾着狗剩的體溫。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兒子——五年前在修河時被監工打死,就因爲發現了料裏摻沙土。那時他發誓要修段“良心堤”,沒想到現在還是一樣。

“狗剩,你會刻字嗎?”趙滿囤突然問。

“會!我爹教過我刻‘平安’。”

“好。”趙滿囤拿起塊碎石料,用鑿子在上面刻了個“沙”字,“你把這石頭砌在堤根最顯眼的地方,再刻上行小字——‘至正十一年二月,沙土代石料’。”

狗剩愣了愣:“刻這個幹什麼?劉大人看見會殺了我們的。”

“就是要讓後人看見。”趙滿囤的鑿子在石料上劃得很深,石屑簌簌往下掉,“要是真決口了,他們得知道,不是天要淹人,是這些貪官用沙土埋了人。”

後半夜,趙滿囤和狗剩偷偷溜到堤岸。月光下,新砌的堤段像條歪歪扭扭的土龍,石縫裏的沙土在夜風裏簌簌往下落。他們蹲在堤根,把刻了字的青石碎料嵌進土裏,又用黏土把周圍糊好,看起來和別的石料沒兩樣。

“趙師傅,你看。”狗剩指着遠處,黃河水面上漂着個東西,像具屍首。趙滿囤認得那是下遊的流民——上個月決堤時被沖走的,現在屍首被水流帶過來,卡在了堤岸的木樁上。

“這堤要是塌了,還會有更多人這樣。”趙滿囤嘆了口氣,往回走時,腳邊踢到個東西,是塊民工掉的窩頭,已經凍硬了,上面還留着牙印。他撿起來,塞進懷裏——明天可以給那個挨打的老漢。

第二天,劉福帶着個“驗收官”來了。驗收官穿着錦袍,根本沒下堤,就在高處看了看,聽劉福說了幾句“工程順利”,就在驗收單上蓋了章,臨走時還拿走了兩箱“石料樣品”——趙滿囤看見箱子裏墊着絲綢,哪裏是什麼樣品,分明是劉福送的賄賂。

“看見了吧?”劉福對着民工們喊,“朝廷都驗收合格了!誰再敢說石料不好,直接按叛逆論處!”

民工們低着頭,沒人敢說話。趙滿囤卻注意到,有個民工在砌堤時,偷偷把塊半截的鋤頭像楔子一樣釘進了石縫——那鋤頭是精鐵的,或許能讓那處的沙土少漏點。

接下來的半個月,白茅堤“修”得飛快。劉福每天都帶着兵丁催工,料場裏的“沙土石料”用了一船又一船,真正的青石卻只在夜裏偷偷運走。趙滿囤被派去給石料“鑿面”——就是把沙土塊的表面鑿得像青石,他每天都在石料上偷偷刻個小記號,像給這些催命符編了號。

有天夜裏,他被狗剩叫醒。窩棚外站着個穿蓑衣的人,是下遊來的纖夫,渾身溼透,手裏攥着塊木板,上面用炭筆寫着“紅巾軍在徐州起事,開倉分糧”。

“趙師傅,你們要是不想被沙土埋了,就跟我們走。”纖夫的聲音壓得很低,“紅巾軍缺會修堤的石匠,他們說要修真正的‘保民堤’。”

趙滿囤摸了摸懷裏的鑿子。他想走,可看着剛“修”好的堤岸,又猶豫了——這堤像個裝滿了水的破甕,隨時會炸,他要是走了,沿岸的百姓怎麼辦?

“我不走。”趙滿囤把那塊刻了“沙”字的石料碎塊遞給纖夫,“你把這個帶給紅巾軍,告訴他們,白茅堤用沙土修的,撐不了三個月。要是他們打過來,先通知沿岸百姓搬走。”

纖夫接過石料,深深看了他一眼,消失在夜色裏。狗剩看着纖夫的背影,眼裏閃着光:“趙師傅,等紅巾軍來了,能殺了劉福嗎?”

“能。”趙滿囤望着堤岸的方向,月光下,那處嵌了刻字石料的堤根,像只睜着的眼睛,“不僅能殺他,還能把這些用沙土換石料的貪官,一個個都揪出來。”

三月初,白茅堤“完工”了。劉福帶着兵丁和搜刮來的錢財回了縣城,臨走時放了把火,把料場裏剩下的沙土石料都燒了,說是“銷毀廢料”,實則想毀掉證據。火光裏,趙滿囤看見有塊沒燒透的石料滾到腳邊,上面還留着他刻的小記號。

民工們被遣散時,每人領到了三升谷糠——這是他們兩個月的“工錢”。趙滿囤沒走,他和狗剩還有幾個老石匠留在了堤岸附近的窩棚裏,每天都去堤上看看。他們發現,只要下點雨,新砌的堤段就會往下掉土,有處甚至塌了個小坑,露出裏面的沙土。

“趙師傅,咱們在堤邊種點柳樹吧。”狗剩扛來幾棵柳苗,“我爹說柳樹根能固土,就算堤塌了,樹根說不定能擋擋水。”

他們在堤岸下種了一排柳樹,每棵樹下都埋了塊刻了記號的青石碎料。趙滿囤在最大的那棵樹下,埋了塊完整的真青石,上面刻着:“此處堤段,沙土所砌,爲劉福等貪官所害。後人見此,當記民怨。”

種完樹的那天,黃河上遊下了場暴雨,河水漲了半尺。趙滿囤站在堤上,看見新砌的石縫裏滲出的黃水更濃了,像堤岸在流血。他知道,這堤撐不了多久了,可他看着那些剛栽下的柳樹,又覺得心裏踏實了點——至少他們做了能做的事。

半個月後,有流民從上遊逃來,說紅巾軍在徐州打了勝仗,殺了貪官,正在招兵買馬。狗剩想去投奔,趙滿囤卻讓他再等等。

“等什麼?”狗剩問。

“等一場雨。”趙滿囤望着遠處的天空,雲層越來越厚,“等雨來了,咱們就把堤上的隱患指給流民看,讓他們知道該恨誰,該跟着誰走。”

三月廿八,暴雨真的來了。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黃河水猛漲,濁黃色的浪頭拍打着堤岸,發出悶雷般的響聲。天快亮時,趙滿囤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白茅堤中段塌了,水頭像脫繮的野馬,朝着下遊的州縣沖去。

他和狗剩站在高處,看着洪水吞沒了田地、村落,看着百姓們爬在屋頂上呼救。狗剩哭了,趙滿囤卻沒哭,只是握緊了手裏的鑿子——那鑿子上還沾着刻字時的石屑。

“走吧。”趙滿囤轉身,“去告訴那些逃生的百姓,這不是天災,是人禍。告訴他們,紅巾軍在徐州等着他們,那裏有能修‘良心堤’的人,有能讓他們活下去的人。”

他們沿着堤岸往下遊走,身後是滔天的洪水,身前是逃荒的流民。趙滿囤把那把刻過無數記號的鑿子插在腰間,像舉着面無聲的旗。他知道,只要還有人記得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字,記得是誰用沙土埋了他們的家園,這洪水就淹不滅反抗的火——就像那些剛栽下的柳樹,哪怕被水沖倒,根也扎在土裏,等水退了,總會再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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