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四月初一,大都紫宸殿的香霧比往日更濃。密宗的檀香混着西域的乳香,在梁柱間纏成黏膩的網,將殿中百官的臉罩得模糊——像被水泡過的水墨畫。元順帝妥懽帖睦爾的龍椅墊又加了層狼皮,他半眯着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扶手上的寶石,對階下的爭論充耳不聞。
“陛下!”戶部侍郎王沂的聲音刺破香霧,他手裏的災情奏報被攥得卷了邊,紙角沾着的墨跡是昨夜寫就的,還帶着未幹的潮意,“黃河白茅堤潰口已淹十七縣,流民逾百萬,若不即刻修堤、發糧,不出一月,恐生民變!”
他說着,忽然頓了頓,從袖中又抽出張揉得發皺的麻紙:“這是歸德府流民托信使帶來的,上面是他們口授的話——老臣念給陛下聽:‘官老爺們在大都暖殿裏爭佛爭堤,咱在水裏泡着等糧等命。上個月修堤的石料是沙土,這個月盼來的官船拉着兵丁抓孩子,咱算看明白了,朝廷不是救咱,是盼着咱死在水裏’。”
麻紙粗糙的邊緣還沾着黃河的淤泥,王沂念到“盼着咱死”時,聲音發顫。殿中百官的目光落在紙上,有幾個漢官喉結動了動,像是被這話噎住了。
階下左側傳來一聲冷笑。密宗國師八思巴轉動着腕間的人骨念珠,紅袍下擺掃過金磚,帶起的香灰落在王沂的官靴上。“漢人的刁話也配進紫宸殿?佛說水患是孽障作祟,需用百八十童男童女獻祭,再作法七七四十九日,水自會退。他們不肯獻祭,反倒怪朝廷?”
“獻祭?”王沂猛地抬頭,官帽上的珠串晃得叮當作響,“上個月白茅堤潰口,就是因監工將石料換爲沙土!信使說,歸德府有個老婆婆,爲了護着孫子不被抓去獻祭,抱着孩子跳進了黃河——這等慘事,國師也能說是‘孽障’?”
他又想起信使帶回來的另一段見聞,聲音更啞:“那老婆婆跳河前,對着官船喊‘咱納稅繳糧時,你們說咱是順民;現在水來了,你們說咱是孽障?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陛下,百姓不是不明白道理,是朝廷根本沒給他們講道理的活路!”
八思巴身後的副使喇嘛突然站起,金剛杵在手中頓得“咚”一聲:“放肆!佛意豈容爾等漢人置喙?去年山西大旱,國師作法三日便降甘霖——若不是你們漢官私藏糧草,災民怎會挨餓?”
“私藏糧草?”王沂氣得發抖,將麻紙拍在案上,“流民說‘糧在喇嘛的佛塔下,在丞相的馬廄裏,在兵丁的酒壺裏’!他們看見密宗寺院的僧人用漕糧喂獵犬,看見官船把賑災鹽卸進私倉,這些難道也是‘漢人私藏’?”
殿中瞬間靜了。香霧似乎凝固在半空,百官的目光在麻紙與八思巴之間來回遊移——有人攥緊了朝笏,有人低下頭盯着鞋尖,有人偷偷瞥向龍椅上的順帝。順帝打了個哈欠,黃玉扳指從指尖滑落,在金磚上彈了三下。“吵什麼。”他的聲音比殿角的冰棱還冷,“國師說作法有用,王侍郎說修堤有用,那就都試試嘛。”
丞相脫脫趕緊出列,袍角掃過地上的麻紙,卻沒去撿。“陛下聖明。依老臣之見,可先讓國師作法祈福,穩定民心;同時讓王侍郎牽頭,募集民夫修堤——雙管齊下,方爲良策。”
“募集民夫?”王沂盯着他,眼裏像淬了冰,“流民托信使帶了句話:‘修堤要力氣,力氣從糧來。朝廷肯給一升米,咱能扛一石土;要是還想空着肚子騙咱賣命,那修起來的堤,還得被咱自己拆了’。大人,他們不是不肯修堤,是怕了——怕修完堤,還是得啃觀音土,還是得被抓去當替身!”
“發糧?免賦稅?”八思巴突然笑了,念珠轉得更快,“國庫早已空了——上個月給陛下鑄的金佛就用了五千兩黃金,哪還有糧給流民?依佛意,不如選些流民當‘替身’,獻祭給河神,既省糧,又能止水,豈不兩全?”
“兩全?”王沂的聲音陡然拔高,“流民說‘朝廷把咱當草,咱就把朝廷當土’!歸德府已經有人在泥裏埋石人,唱‘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不是妖言,是他們被逼到絕路的心裏話!您要再抓孩子獻祭,不等水退,他們就得先反了!”
階下的漢官們紛紛上前:“陛下,不可獻祭!”“修堤才是正途!”“請陛下聽聽流民的話!”蒙古貴族和喇嘛們卻立刻反駁,殿中頓時亂成一團,像被攪翻的蟻穴。
順帝皺了皺眉,從龍椅旁拿起個密宗法器——那是用漢人頭骨打磨的碗,碗底刻着六字真言。“別吵了。”他用骨碗敲了敲扶手,“就按國師說的,先獻祭。修堤的事……等作法有了成效再說。”
王沂如遭雷擊,踉蹌着後退半步,撞在身後的柱上。柱上的龍紋雕刻硌得他後背生疼,卻比不上心裏的寒意。他想起信使臨別時說的話:“王大人,流民們托我問一句——都是爹娘生的,憑啥你們在殿裏烤火爭法事,咱在水裏泡着等死活?要是朝廷真不管,他們就跟着紅巾軍走了,至少紅巾軍說‘有糧同吃’。”
“陛下!”老御史陳祖仁拄着拐杖出列,他已七十高齡,胡須全白,卻依舊挺直腰杆,“老臣去年巡查河南,見黃泛區百姓把‘朝廷’二字刻在泥地上,再用腳踩——他們說‘這兩個字比觀音土還虛’。如今若再執意獻祭,怕是連這虛字,都要被他們踩碎了!”
“踩碎又如何?”八思巴厲聲打斷,“漢人如螻蟻,踩死些又何妨?國師府的獵犬都比他們金貴!”
“你!”陳祖仁的拐杖頓得金磚作響,“老臣在河南見個纖夫,拉船時被監工打死,臨死前還攥着半塊沒吃完的麥餅——那是他給孩子留的。他說‘咱不盼別的,就盼孩子別像咱這樣,死了連塊幹淨的地都沒有’。這等百姓,你竟說他們不如獵犬?”
順帝被吵得心煩,猛地拍了龍椅扶手:“夠了!把王沂拖下去!關進刑部大牢!陳祖仁年老昏聵,準他辭官!”
兵丁把王沂拖出殿時,他懷裏的麻紙掉在地上,被風吹得貼在金磚上。紙上流民的話還能看清:“咱不指望佛,不指望官,就指望水退了能有口飯。要是連這都指望不上……”後面的字被泥水糊了,卻像根刺,扎在每個看見的人眼裏。
陳祖仁撿起麻紙,走出紫宸殿時,陽光正烈,卻照不進紙頁的褶皺裏。他想起河南鄉紳說的:“百姓不怕窮,怕的是窮得沒指望。朝廷修堤,他們能看見土;朝廷發糧,他們能摸着米。可現在,他們只看見抓孩子的兵丁,只聽見喇嘛的法號——這不是把他們往紅巾軍懷裏推嗎?”
殿外的牆角,兩個掃地的雜役正偷偷說話。
“聽說了嗎?黃泛區的流民要反了。”
“不反咋辦?官老爺們在殿裏爭佛爭堤,他們在水裏等着喂魚。昨兒我聽送糧的兵丁說,有個漢子把‘官’字刻在木板上,扔進黃河裏,說‘讓水把這字沖去大都,讓官老爺們看看’。”
“噓……別亂說。”
“怕啥?反正咱也快吃不上飯了。要是真反了,說不定還能分點糧。”
雜役的聲音很輕,卻順着風飄進陳祖仁耳裏。他攥緊了手裏的麻紙,紙頁上的淤泥蹭在掌心,像握住了一把黃泛區的土——這土埋着石人,埋着流民的話,也埋着能掀翻這朝廷的火種。
紫宸殿內,香霧依舊濃鬱。八思巴正指揮喇嘛布置法壇,骨碗裏的香灰被風吹得打轉。順帝靠在龍椅上,又做起了那個重復的夢——夢裏有無數渾身是水的孩童圍着他哭,他們手裏都攥着刻字的木板,木板上的“官”字被水泡得發脹,像要把整個龍椅都淹了。
而黃泛區的水面上,漂着越來越多的木板。有的刻着“還我孩子”,有的寫着“修堤分糧”,有的幹脆畫着個歪歪扭扭的石人,石人眼裏嵌着塊碎瓷片,在陽光下亮得刺眼。流民們坐在屋頂上,看着這些木板往南漂,像在給紅巾軍送信——信上沒寫別的,只寫着:“我們等不起了,也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