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翌日朝會,時辰剛至,偏殿的空氣便已緊繃如弓弦。
百官依序立定,眼神交錯間,不少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隊列前方的趙高與蒙毅,以及御座上那位年輕的監國。
昨日武庫之事,已在鹹陽宮場掀起不小的波瀾。
彈劾來得突然,矛頭直指蒙毅,背後是誰在操弄,明眼人心中多少有數。
今日,便是核查結果揭曉之時。
趙高依舊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然而那微微眯起的眼縫裏,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緊盯着即將出列匯報的杜周。
蒙毅則挺立如鬆,面色沉靜,看不出絲毫憂慮。
將閭端坐御座,神色平靜,目光沉穩地掃過下方。
他知道今日這一關,不僅關乎蒙毅的清白,更關乎他這位監國能否真正立住腳跟。
“宣,少府司官杜周。”內侍揚聲道。
杜周應聲出列,手中捧着一卷竹簡。
他步履穩健,神情肅穆,走到殿中先是對將閭深施一禮,而後朗聲道:“啓奏監國殿下!臣奉旨查核武庫,已會同蒙上卿、張騰御史,對武庫賬簿、實物、出入符驗進行了詳細比對清點。核查結果,在此呈報。”
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杜周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回蕩在殿中:“經查,武庫現存兵器、甲胄、箭矢、車馬等軍械物資,與庫藏賬簿所載數目、品類,一一對應,並無缺漏。”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隊列中那位御史張騰,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至於張御史所言,尉林貪墨軍械,致使兵器鏽蝕、箭矢黴變,經臣等實地核查,庫中所存軍械,皆按規制保養,狀態良好。
唯有去年自上郡調撥更換回庫的一批舊損兵器,及部分因潮溼天氣確有黴變之箭矢,其數目和損耗程度,皆在武庫損耗文書中有明確記錄。由時任武庫令、丞、尉共同籤押,並報備少府、郎中令府存檔,程序合規,記錄詳盡。”
杜周再次轉向將閭,雙手將竹簡高舉過頭:“此乃核查清冊及相關文書副本,請殿下御覽!武庫令丞尉林,恪盡職守,賬目清晰,並無貪墨瀆職之實。張御史所奏,與事實嚴重不符!”
水落石出!
杜周的話音剛落,御史張騰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
他身體微微晃動,眼神驚慌失措,下意識地朝趙高的方向瞥了一眼,卻只看到一個冷漠的側臉。
“這…這不可能......”張騰嘴唇哆嗦着,聲音細若蚊蚋,“明明…明明有人說......”
將閭的目光冰冷如霜,落在了失魂落魄的張騰身上。“有人說?”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迫人的寒意,“你是朝廷御史,糾劾百官,憑的是‘有人說’?還是憑律法,憑實證?”
張騰張口結舌,汗水瞬間浸溼了後背的衣衫,支支吾吾道:“臣,臣也是爲了國事,一時不察......”
“一時不察?”將閭冷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無據誣告朝廷命官,擾亂朝綱,動搖軍心,這也是‘一時不察’能輕輕揭過的?”
他目光轉向一旁肅立的廷尉官員:“依《秦律》,誣告不審,反坐其罪。當如何處置?”
廷尉官早已冷汗涔涔,聞言立刻出列,躬身顫聲道:“回稟殿下!《秦律》明載:‘告劾不審,反坐。’誣告情節嚴重,擾亂朝綱者,當處以誣告之罪相應之刑罰!尉林若罪名坐實,當涉瀆職、貪墨,按律當處以......”
廷尉官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意識到這反坐之罪非同小可。
“不必說了。”將閭打斷了他,聲音冷冽如刀,“以貪墨軍械、動搖軍心誣告朝廷上卿,險些誤我大秦軍國大事!罪加一等!”
他猛地一指那癱軟在地的張騰,厲聲道:“來人!將此人官服綬帶盡數剝去!打入廷尉大牢,聽候發落!嚴審其背後是否有人指使!若有同黨,一並揪出,絕不姑息!”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張騰魂飛魄散,哭喊着被如狼似虎的殿前衛士拖了下去,哀嚎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漸漸遠去。
雷霆手段!
整個偏殿內,落針可聞。
所有官員都低下了頭,大氣不敢喘。
這位年輕的監國,平日看似溫和,一旦觸及其底線,手段竟如此凌厲果決!
誣告?反坐!
而且還要深挖背後主使。這不僅是懲罰,更是警告。
趙高站在那裏,臉色鐵青,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他精心布置的一步棋,非但沒能扳倒蒙毅,反而折損了自己一個御史,更讓這嬴將閭借機立威,震懾了朝堂。
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惹了一身騷。
他能感覺到,周圍那些原本依附於他的官員,投來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畏懼和遊移。
蒙毅看向御座上的將閭,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認同和敬佩。
將閭不僅替他洗刷了冤屈,更重要的是,處理此事的手法有理有據,合乎律法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既維護了朝廷秩序,也展現了掌控局面的能力。
這絕非一個普通的年輕皇子所能做到。
將閭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百官,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諸位,我再說一次。《秦律》乃國之基石,任何人不得逾越。凡事以律法爲準繩,以事實爲依據。日後若再有無據誣告、搬弄是非、意圖構陷忠良者,此御史便是前車之鑑!”
“臣等謹遵殿下諭令!”百官齊聲應諾,聲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敬畏。
敲山震虎,效果顯著。
朝會散後,蒙毅並未立刻離去,而是借故留了下來。
待其餘官員散盡,偏殿內只剩下將閭與蒙毅二人時,蒙毅上前一步對着將閭深深一揖:“殿下今日之舉,不僅爲臣洗刷冤屈,更整肅了朝綱,臣,多謝殿下!”
將閭伸手虛扶:“蒙卿何須如此。你我君臣,理當同心。況且此事本就是奸佞構陷,我不過是依律行事,還蒙卿清白罷了。”
蒙毅直起身,看着將閭,眼神誠懇:“殿下雖年輕,然處事之老道、決斷之果敢,令臣欽佩。此前臣尚有疑慮,今日方知殿下確有監國之能,大秦社稷或可在殿下手中轉危爲安。”
這番話等於是徹底表明了心跡。經過昨日的坦誠相告和今日的聯手應對,蒙毅終於放下了最後的戒備,將將閭視爲可以信賴和倚靠的盟友。
將閭心中也是一鬆,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蒙卿過譽了。我根基淺薄,往後還需蒙卿多多輔佐。趙高之流,狼子野心,今日雖受挫但絕不會善罷甘休,我們還需早做綢繆。”
“殿下放心。”蒙毅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臣今日也看清了這些人的嘴臉。朝中並非鐵板一塊,尚有不少忠直之士,只是迫於趙高權勢,不敢妄動。臣願爲殿下聯絡一二,以爲臂助。”
他壓低聲音,提了幾個名字,皆是朝中素有清名、或手握部分實權、卻與趙高素有嫌隙的官員。
將閭默默記下,點了點頭:“好!有蒙卿相助,我如虎添翼。但此事不急,需徐徐圖之,切不可打草驚蛇。”
“臣明白。”蒙毅應道。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彼此間流淌。
經過這場風波的考驗,他們之間初步的聯盟,變得更加穩固。
將閭知道扳倒一個御史,只是這場權力鬥爭的開胃小菜。
趙高在朝中經營多年,根深蒂固,絕不會因爲這點挫折就偃旗息鼓。
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醞釀。
他看向殿外,陽光穿過窗櫺,灑下斑駁的光影。
鹹陽宮這座帝國的權力中樞,平靜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洶涌。
趙高,你下一步,又會出什麼招呢?
將閭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放馬過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