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卷編號爲P.2555的經卷,像一塊被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慶功宴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何平山眼裏的頹唐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亢奮。他一把奪過馬維國手中的放大鏡,趴在桌子上,恨不得把眼珠子嵌進那泛黃的紙張裏。“戰報!用音律加密的戰報!我的天,這他媽比任何編劇寫出來的故事都牛逼!”他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又緊鎖眉頭,仿佛已經看到了電影的開場畫面。黃宗羲教授則像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經卷,嘴裏不斷重復着:“燕樂半字譜變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就說,張議潮身邊,一定有高人!”

慶功宴的氣氛被徹底點燃。原本只是慶祝一場直播的勝利,現在卻變成了一場學術研討會和電影策劃會的混合體。那些本地的群演大叔們看不懂經卷,但他們聽懂了“戰報”兩個字。那個帶頭爬上信號車的老兵,端着一大碗羊肉泡饃湊到陳玄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陳老板,這上頭寫的,是不是就是張議潮將軍當年打仗的秘方?咱們要是拍出來,是不是就能讓現在的年輕人看看,咱們這地方的爺們,當年是咋個保家衛國的?”

陳玄看着他被風沙吹得皸裂的臉,和那雙樸實卻明亮的眼睛,笑着點了點頭:“不光要讓他們看,還要讓他們記一輩子。”

這場狂歡持續到後半夜才漸漸平息。所有人都筋疲力盡,卻又精神百倍。勝利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像最烈的酒,灌得每個人都飄飄然。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亮鳴沙山頂時,整個營地已經像一個高效的蟻巢,開始了拆除和撤離工作。沙塵暴留下的狼藉需要清理,損壞的設備需要打包送修,而新的戰鬥,也已經打響。

張姐的臨時辦公室裏,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她一個人幾乎要變身成八爪魚。

“對,我是張然。什麼?蘋果的CEO想跟我們談獨家紀錄片合作?讓他排隊!”

“喂,王部長?您好您好!什麼?文化部的專項扶持資金已經批下來了?這麼快!好好好,我們馬上準備材料!”

“李導?哪個李導?哦,拍《霸王》的那個李導啊。他說想給何平山做副導演?還是免費的?行,我記下了,回頭問問老何缺不缺端茶倒水的。”

掛掉一個電話,張姐癱在椅子上,長出了一口氣,臉上卻掛着怎麼也藏不住的笑意。她看着正在旁邊悠閒喝茶的陳玄,忍不住抱怨:“我說陳大顧問,你就不能搭把手?我這兒都快打仗了,你倒好,跟個沒事人一樣。”

陳玄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說:“急什麼?現在是他們求着我們,不是我們求着他們。你越是端着,他們越是覺得我們值錢。這就是人性。”

張姐白了他一眼:“歪理邪說。對了,奧林匹斯那邊,派人過來了。”

“哦?”陳玄眉毛一挑,“這麼快就坐不住了?”

“派來的是他們亞太區的總裁,一個叫詹姆斯的。態度特別誠懇,指名道姓要見你和葉塵。”張姐從一堆文件裏抽出一份,“他們想買我們這部電影的海外發行權。而且,是保底分成,先付五千萬美金的訂金。”

五千萬美金。這個數字在幾天前,對張姐來說還是個天文數字。但現在,她說完之後,只是撇了撇嘴,顯得有些不屑一顧。

“不見。”陳玄的回答簡單幹脆。

“不見?”張姐愣住了,“這可是奧林匹斯!雖然他們這次栽了跟頭,但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們在全球的發行渠道是頂級的。有了他們,我們的電影才能真正走向世界!”

“張姐,你記不記得羅伯特·艾格是怎麼羞辱我們的?”陳玄看着她,“他們想打的時候就打,想和的時候就和,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他們不是想買發行權嗎?可以。讓他們先把《馬可波羅東方傳奇》那個項目的版權,無償轉讓給我們。不然,免談。”

“什麼?”張姐眼睛都瞪圓了,“要他們的版權?那可是他們花了好幾千萬美金做的前期!他們能幹?”

“他們會的。”陳玄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因爲他們現在比我們更需要這部電影。他們的股價暴跌,投資人信心動搖,急需一個能向市場證明他們依舊擁有頂級眼光的項目。而這個項目,全世界只有一個,就在我們手裏。他們買不到,就只能看着競爭對手把它搶走。你說,是幾千萬美金的前期投入重要,還是幾百億美金的市值重要?”

張姐呆呆地看着陳玄,半晌才吐出兩個字:“你狠。”

就在這時,帳篷的簾子被掀開,葉塵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便裝,但眉宇間還帶着一絲疲憊。他的懷裏,抱着那個用布精心包裹起來的五弦琵琶。

“陳哥,張姐。”他打了聲招呼。

“小葉,快坐。”張姐連忙招呼他,“嗓子好點沒?我給你燉了冰糖雪梨。”

“好多了,謝謝張姐。”葉塵坐下,把懷裏的琴放在桌上,“我來是想問問,研究院那邊,P.2555經卷的解讀,什麼時候能開始?我……我有點等不及了。”

他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近乎貪婪的光芒。昨晚那驚鴻一瞥,已經在他腦海裏種下了一片草原。那些神秘的符號,像一個個待解的謎題,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陳玄笑了笑:“別急。黃教授和馬院長他們,已經組建了一個最高級別的研究小組,故宮博物院和中央音樂學院的幾位國寶級專家,今天下午就飛過來。不過,在正式破譯之前,有個人,你得先去見一見。”

“誰?”

“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幫你修復古琴的怪人嗎?”陳玄說,“他叫公輸木。整個中國,能把這把被沙子‘開了光’的寶貝疙瘩修好,還能讓它聲音更上一層樓的,估計也就只有他了。”

公輸木。

這個名字,葉塵聽陳玄提起過。據說是個隱居在京城胡同裏的古樂器修復大師,脾氣古怪,手藝通神。修復樂器全憑喜好,給多少錢都沒用,看不順眼的人,拿着國寶上門他都給扔出去。

“我這就準備去京城。”葉塵立刻站起身。

“不急。”陳玄按住他,“人家現在就在敦煌。”

“在敦煌?”葉塵一臉意外。

“嗯。老爺子看了昨晚的直播,今天一早就坐私人飛機過來了。”陳玄的表情有些古怪,“點名要見你。不過,他沒來我們營地,而是直接去了莫高窟,讓你帶着琴,去九層樓下面找他。”

一旁的張姐聽得直咂舌:“私人飛機?現在的大師都這麼有錢了嗎?”

“他要是有錢就不會住在胡同裏了。”陳玄聳聳肩,“飛機是別人借給他的。總之,你快去吧。記住,老爺子脾氣不好,順着他點。能不能讓他出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葉塵抱着琴,心裏有些忐忑。他想象過很多次這位大師的模樣,或許是仙風道骨,或許是不修邊幅。他坐上前往莫高窟的擺渡車,穿過依舊彌漫着淡淡沙塵的戈壁。

九層樓下,大部分遊客還沒有進來。清晨的窟區,顯得格外寧靜。葉塵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

他正背對着九層樓,坐在一塊石頭上。身材不高,有些幹瘦,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腳上一雙布鞋,鞋面上還沾着泥點。他手裏沒拿任何東西,只是靜靜地看着遠方,晨光在他花白的頭發上鍍了一層金邊。那背影,不像個大師,更像個公園裏晨練完歇腳的普通老頭。

葉塵走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公輸先生,您好。我是葉塵。”

老人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仿佛沒聽到一樣。

葉塵有些尷尬,但還是耐着性子,抱着琴站在一旁。

過了許久,老人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京腔:“琴,帶來了?”

“帶來了。”葉塵連忙將懷裏的五弦琵琶遞上前。

公輸木終於回過頭。他大概七十歲上下,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像鷹。他沒有接那把琴,只是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葉塵,仿佛要看穿他的五髒六腑。

“你就是那個在沙窩子裏彈琴的小子?”

“是。”

“膽子不小。”公輸木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把琴給我看看。”

葉塵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的布,露出那把傷痕累累的五弦琵琶。

公輸木接過琴,並沒有先看那些劃痕,而是將琴翻轉過來,看着背板。他的手指,像有生命一般,在那光潔的木頭上輕輕拂過,從琴頭到琴尾,一寸一寸,極其緩慢。他的表情,專注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

“桐木面板,紅木背板……嗯,是塊好料子。”他點了點頭,又把琴翻回來,看着琴弦和品位。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蠢貨!”他突然罵了一句。

葉塵心裏一驚。

“誰教你用蜂蠟和桐油封琴的?”公輸木抬起眼,厲聲問道,“這是治標不治本的笨辦法!油滲進木頭裏,是,沙子是進不去了,可木頭的呼吸也沒了!這琴,聲音被你悶死了!你這是在救它,還是在殺它?”

葉塵被罵得一愣,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辯解。那確實是他從古籍上看到的土方子,情急之下也只能這麼做。

“還有這兒!”公輸木的手指,點在琴頸的一個品位上,“這個品,音已經偏了。你在彈《破陣子》最高潮的那段輪指時,左手按弦的力道太大,把這個品位的根腳給按鬆了。你當時沒察覺嗎?”

葉塵的臉瞬間紅了。他當時完全沉浸在音樂裏,情緒激動,哪裏還顧得上這些細微的差別。現在被公輸木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只覺得無地自容。

“匠氣,太匠氣了!”公輸木搖着頭,把琴還給葉塵,語氣裏滿是失望,“我看了直播。你的技巧是頂級的,一百年也出不了一個。但是,你心裏沒有琴。”

“我……”

“你心裏只有你自己,只有你想表達的情緒,你想宣泄的激情。”公輸木打斷他,“你把琴當成了工具,當成了你揚名立萬的武器。你揮舞着它,戰勝了敵人,贏得了滿堂彩。然後呢?你看看它,它現在一身的傷。你心疼嗎?”

葉塵低下頭,看着懷裏那把黯淡無光的琵琶,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他當然心疼,但被公輸木這麼直白地說出來,那份心疼,瞬間變成了巨大的愧疚。

“琴,是有生命的。”公輸木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他轉過身,重新看向遠方的鳴沙山,“你把它當工具,它就只能發出工具的聲音。你把它當知己,它才能跟你說心裏話。昨晚的風沙,不是你的敵人,也不是你的特效。它是這片土地的呼吸。你不該跟它搏鬥,你應該聽它在說什麼。”

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莫高窟:“這裏面的每一尊佛像,每一幅壁畫,都是古人跟這片土地對話的結果。他們用泥土和礦石,把聽到的東西畫了下來,捏了出來。你呢?你聽到了什麼?”

葉塵徹底沉默了。他抱着琴,站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公輸木的話,像一把錘子,把他之前建立起來的所有驕傲和自信,敲得粉碎。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在和張議潮對話,和歷史對話。但現在他才明白,自己只是在自說自話。

“這琴,我不修。”公輸木留下這句話,站起身,邁開步子就要走。

“先生!”葉塵急了,一步上前攔住他,“請您指點我!”

公輸木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第一次有了一絲鬆動。“想讓我修琴,可以。”他指了指身後那座巨大的洞窟群,“你什麼都別幹,也別碰琴。就在這莫高窟裏,待上三天。不準人陪,不準看資料。你就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三天之後,你再來找我,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如果你說的東西能讓我滿意,我幫你修。如果不能,你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不再理會葉塵,背着手,慢悠悠地,消失在了晨光裏。

葉塵抱着琴,獨自一人站在九層樓下,風吹過,揚起一陣細沙。他看着眼前這座沉默了千年的寶庫,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敬畏。

公輸木的離去,像是在葉塵心裏留下了一道謎題。三天時間,不碰琴,不看書,只用眼看,用耳聽。這對於一個習慣了用技巧和樂譜思考的音樂家來說,幾乎是一種酷刑。

陳玄和張姐得知這個消息後,反應截然不同。

“這老頭搞什麼名堂?故弄玄虛!”張姐氣得直跳腳,“咱們這邊急等着電影開機,劇本圍讀,演員試鏡,一堆事兒呢。他讓小葉在這兒發呆三天?這不是耽誤事兒嗎!我去找他理論理論!”

“別去。”陳玄攔住了她,“你去了也沒用,只會把事情搞砸。公輸木這種人,吃軟不吃硬。他這麼做,必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麼道理?不就是想拿拿架子,顯擺自己是大師嗎?”張姐沒好氣地說。

“不。”陳玄搖了搖頭,眼神裏閃過一絲深意,“他不是在爲難葉塵,他是在點撥葉塵。昨晚的直播,葉塵的確是封神了。但這種神,是刹那的煙火,太亮,也太容易熄滅。他現在就像一口被燒得滾燙的刀,如果不立刻淬火,這口刀,很快就會廢掉。”

張姐似懂非懂,但看陳玄一臉篤定,也只能作罷。她現在對陳玄幾乎有了一種盲目的信任。

“那……電影的事怎麼辦?”

“等。”陳玄只說了一個字,“P.2555經卷的破譯也需要時間。正好,讓何平山先冷靜冷靜,別整天想着怎麼超越昨晚的直播。讓他帶着編劇團隊,先把黃教授他們整理出來的史料啃透。根基不牢,蓋不出高樓。”

於是,一個奇怪的場景出現了。敦煌研究院的臨時會議室裏,何平山導演,這個在片場說一不二的暴君,此刻正像個小學生一樣,和幾個年輕編劇一起,被黃宗羲教授按着頭,學習《舊唐書》、《新唐書》以及各種敦煌學專著。黃教授講得眉飛色舞,何平山他們聽得愁眉苦臉。

“何導,你看這一段,‘議潮乃潛結豪英,晝則講習武經,夜則潛謀兵法’。這個‘潛’字,用得極好!說明什麼?說明張議潮的起義不是一時沖動,是處心積慮,是十年磨一劍!我們電影裏,一定要把這個‘潛’字拍出來!”黃教授拿着紅筆,在白板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何平山揉着太陽穴,小聲對旁邊的編劇嘀咕:“十年磨一劍……這怎麼拍?難道拍他十年裏天天開會嗎?觀衆不得睡着了?”

編劇苦着臉回答:“導演,黃老說了,這叫歷史的厚重感。”

另一邊,葉塵開始了他在莫高窟的“面壁”之旅。

馬維國院長特批了他一張通行證,允許他在非開放時間,獨自進入窟區。第一天,葉塵很不適應。他習慣了抱着琴,讓手指在琴弦上尋找靈感。現在兩手空空,他像一個被繳了械的士兵,渾身不自在。

他走進一個又一個洞窟。從北魏的古樸雄健,到隋唐的華麗豐滿,再到晚唐的精細繁復。他看到了飛天,看到了佛陀,看到了供養人。起初,他還是用一個現代人的眼光在“欣賞”這些壁畫。他會分析色彩的搭配,線條的走向,構圖的精妙。這真美,這真了不起。他的腦子裏,只有這些淺薄的贊嘆。

到了下午,他走到第17窟,也就是藏經洞的門口。這裏已經被清空,只有一個復制的塑像,紀念着王圓籙道士。葉塵站在這裏,看着那個幽暗的洞口,想象着一千多年前,一個僧人,爲了躲避戰亂,慌亂地將五萬多卷經書、文稿、畫卷封存於此。

風從洞口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葉塵突然打了個寒顫。他第一次意識到,公輸木讓他聽的,或許就是這種聲音。這不是自然界的風聲,這是歷史的回響。這裏面,有那個僧人的恐懼,有那些經卷不甘的沉寂,還有王圓籙發現它們時的震驚與無知。

第二天,葉塵改變了方式。他不再走馬觀花,而是選擇了一個洞窟,第220窟,那是初唐的代表窟之一。他找了一個不影響任何人的角落,盤腿坐下。他閉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耳朵去聽,用心去感受。

洞窟裏很安靜,只有遊客在遠處走過的輕微腳步聲,和導遊壓低了聲音的講解。但漸漸地,這些聲音都消失了。葉塵的耳邊,開始出現一些別的聲音。

他聽到了鑿子敲擊石壁的聲音,清脆而有節奏。他聽到了畫師調和顏料時,研杵在石臼裏摩擦的沙沙聲。他聽到了一個年輕的畫工,一邊描繪着飛天的裙帶,一邊哼着長安城裏流行的小調。他又聽到了一個年老的畫師,在爲佛陀的眼睛點上最後一筆時,口中誦念的經文。

這些聲音,如此真實,仿佛就發生在他的身邊。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礦物顏料和桐油混合的氣味。他睜開眼,看着牆壁上那幅著名的“維摩詰經變圖”,畫中的帝王、大臣、各國王子,仿佛不再是靜止的畫像,他們的眼神在流動,他們的嘴唇在翕動,似乎在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葉塵站起身,走到壁畫前。他看着畫中那個正在演奏五弦琵琶的樂伎。她的手指,按在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把位上。她的神情,陶醉而安詳。葉塵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模仿她的指法。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冰冷的牆壁時,他猛地收了回來。他想起了公輸木的話:“你心裏沒有琴。”

他明白了。公輸木不是不讓他碰琴,而是不讓他用“手”去碰琴。他要讓葉塵,先用“心”去碰。

那一刻,葉塵感覺自己的後背,驚出了一層冷汗。他之前的演奏,技巧再華麗,情緒再飽滿,都只是在“模仿”古人。他彈奏的《破陣子》,是他想象中的張議潮。而這壁畫上的樂伎,她本身,就是大唐。她不需要去模仿誰,她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個音符,就是那個時代最真實的聲音。

第三天,葉塵沒有再去任何一個洞窟。他一大早就爬上了鳴沙山頂,在日出的地方坐了下來。

他看着腳下的月牙泉,看着遠處靜默的莫高窟,看着茫茫的戈壁,一直延伸到天際。他不再去想音樂,不再去想技巧,也不再去想那卷神秘的經卷。他的腦子,徹底放空了。

風吹過他的耳邊,帶着沙粒。這一次,他聽到的不再是粗糲和搏鬥,而是一種訴說。他聽到了一千多年前,一支商隊經過這裏時,駝鈴的叮當聲。他聽到了一個戍邊的士兵,望着東方的長安城,發出的嘆息。他聽到了張議潮的軍隊,從這裏出發時,馬蹄踏碎沙礫的聲音。

這些聲音,和洞窟裏聽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有金戈鐵馬,也有市井小調。有英雄的慷慨悲歌,也有凡人的愛恨情仇。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無比龐大、無比復雜的交響。

這,才是真正的大唐氣象。不是只有金甲和戰馬,它還有煙火,有生火,有呼吸。

太陽漸漸升高,葉塵站起身,對着莫高窟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後,他轉過身,向山下走去。他知道,他可以去見公輸木了。

與此同時,在京城的一家私人會所裏,一場隱秘的會面正在進行。

會所的主人,是華夏影業的董事長,一個在圈內被稱爲“龍王”的男人。而他的客人,正是奧林匹斯影業的亞太區總裁,詹姆斯。

“龍王先生,我們的誠意,您已經看到了。”詹姆斯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姿態放得很低,“五千萬美金的訂金,後續百分之三十的海外票房分成。這個條件,在好萊塢也是S級的待遇了。”

龍王把玩着手裏的兩個玉球,眼皮都沒抬一下:“詹姆斯先生,你可能沒搞清楚。現在不是我們想不想賣,是陳玄那邊,同不同意賣。”

“我明白。所以我才來找您。”詹姆斯說,“我們知道,華夏影業是《歸義》項目最大的投資方。只要您點頭,我不信那個陳玄和張然,敢不給您面子。”

“面子?”龍王笑了,停下了手中的玉球,“詹姆斯,我們中國人講究一個‘裏子’。這次,你們奧林匹斯,把我們的‘裏子’給撕破了。現在想用錢把這個口子糊上,晚了。”

詹姆斯的臉色有些難看:“龍王先生,生意歸生意。羅伯特·艾格的傲慢,不代表整個奧林匹斯。我們願意爲他的言行道歉。而且,我們提出的條件,對你們也是最有利的。沒有我們的全球發行網絡,你們的電影,最多只能在亞洲地區產生影響。”

“是嗎?”龍王終於抬起眼,看着他,“就在你來之前,我剛跟歐洲最大的發行商,還有Netflix的CEO通過電話。他們對《歸義》的興趣,可一點不比你們小。”

詹姆斯的呼吸一滯。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那場沙塵暴直播,已經讓《歸義》成了全球影視圈最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那……你們到底想要什麼?”詹姆斯有些沉不住氣了。

“陳玄不是已經開出條件了嗎?”龍王慢悠悠地說,“《馬可波羅東方傳奇》的全部版權,包括劇本、概念設計、以及你們爲那個項目開發的所有技術專利。一並,無償轉讓給我們。”

“這不可能!”詹姆斯立刻站了起來,“這絕對不可能!這是董事會不會批準的!”

“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龍王重新把玩起他的玉球,下了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順便告訴你們的董事會,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詹姆斯臉色鐵青地站在那裏,他感覺自己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他來之前,以爲這只是一場商業談判。現在他才明白,這是一場戰爭。一場由那場沙塵暴音樂會引發的,關於文化尊嚴和市場主導權的戰爭。而他,只是一個被推到前線的士兵。

葉塵再次見到公輸木,是在敦煌研究院後院一個偏僻的角落。那裏有一個廢棄的木工房,據說是幾十年前蘇聯專家留下的。公輸木不知從哪找來了鑰匙,把這裏當成了他的臨時工作室。

葉塵走進去的時候,公輸木正坐在一張滿是刨花的木凳上,手裏拿着一塊木頭,用一把小小的刻刀,雕刻着什麼。他沒有抬頭,只是問了一句:“想明白了?”

“不敢說想明白,只是聽到了一些東西。”葉塵恭敬地回答。

“說來聽聽。”公輸木手上的活沒停。

葉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先生,您在雕什麼?”

公輸木手一頓,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些意外。他把手裏的東西遞給葉塵。那是一只小小的木鳥,尚未完工,但形態已經非常生動,翅膀微微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飛。

“這是什麼鳥?”葉塵問。

“不知道。”公輸木說,“我在莫高窟外面的楊樹林裏撿到的一根枯樹枝,看着像個鳥的樣子,就隨便刻刻。”

“它不是隨便刻的。”葉塵輕輕撫摸着那木鳥的翅膀,“它的翅膀弧度,和第257窟壁畫上,那只九色鹿身邊跟隨着的神鳥,一模一樣。您刻的不是鳥,是那幅壁畫裏的風。”

公輸木徹底停下了手裏的刻刀。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這個年輕人。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銳利褪去,多了幾分欣賞。

“繼續說。”

“第一天,我在洞窟裏,聽到的是鑿壁的聲音,是畫師的呼吸。那是‘形’的聲音,是創造的聲音。”葉塵緩緩說道,“第二天,我在藏經洞外,聽到的是風聲,是歷史的嘆息。那是‘神’的聲音,是沉澱的聲音。”

“第三天,我在鳴沙山頂,聽到了駝鈴,聽到了馬蹄,也聽到了市井小兒的歌謠。那是‘人’的聲音,是生活的聲音。”

葉塵抬起頭,看着公輸木:“這些聲音,有創造,有沉澱,有生活。它們交織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敦煌。我之前彈的《破陣子》,只有金戈鐵馬,只有英雄的呐喊,卻沒有士兵的疲憊,沒有百姓的期盼。我的音樂裏,只有‘神’,沒有‘形’,更沒有‘人’。所以,您說我心裏沒有琴。因爲我的琴,還不會說‘人話’。”

木工房裏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風,吹動着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許久,公輸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子,你比我想的,要聰明。”他站起身,走到牆角,那裏放着葉塵那把傷痕累累的五弦琵琶。

他拿起琴,用手輕輕彈了一下琴弦,發出一個沉悶的聲響。

“琴,我可以給你修。”公輸木說,“但是,修復的過程,你必須全程在場,給我打下手。”

“這是我的榮幸。”葉塵大喜過望。

“別高興得太早。”公輸木瞪了他一眼,“修琴,比彈琴要枯燥一百倍。補一個裂縫,可能要花上幾天時間。打磨一遍,手上的皮都要掉一層。你要是敢喊一聲累,就立馬給我滾蛋。”

“我絕不喊累。”葉塵的回答斬釘截鐵。

就這樣,葉塵的“面壁”結束了,卻開始了另一場更艱苦的修行。他成了公輸木的學徒。

他第一次知道,修復一把古琴,是如此繁復而神聖的過程。

第一步,是“卸甲”。公輸木用一種特制的、加熱過的竹刀,小心翼翼地將琴弦、品位、琴軫一個個拆卸下來,分門別類地放好。每一步,都像是外科醫生在做一台精密的手術。

第二步,是“沐浴”。公輸木用幾十種不同的中草藥,熬制成一鍋顏色古怪的藥湯,然後用軟布蘸着藥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琴身。葉塵的任務,就是控制藥湯的溫度,高一度不行,低一度也不行。

“這是爲了把滲進木頭裏的桐油和蜂蠟給逼出來,同時又不能傷到木質本身。這方子,是我們家傳了十八代的,當年宮裏的御用樂器,都是這麼保養的。”公輸木一邊擦,一邊頭也不抬地解釋。

葉塵聞着那股奇異的藥香,看着琴身上慢慢滲出的油漬,感覺這不像是在修琴,更像是在爲一個病人排毒。

接下來的幾天,葉塵見識了各種聞所未聞的修復手藝。

用魚鰾熬制的膠,來粘合木材上最細微的裂痕。用鹿角磨成的粉,混合大漆,來填補被沙粒打出的坑洞。最讓葉塵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對音”。

公輸木會用一個小錘,輕輕敲擊琴身的每一個部位,然後側耳傾聽。

“聽到了嗎?”他敲了一下琴的背板,“這個地方,聲音發空。說明裏面的結構,因爲你那天的蠻力,有了一點鬆動。我們要在這裏,加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音梁。”

葉塵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任何區別。但在公輸木的耳朵裏,那細微的差別,就像雷鳴一樣清晰。

這個過程,枯燥,乏味,而且極其耗費心神。葉塵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磨、調膠、控制火候。幾天下來,他那雙彈琴的手,長滿了水泡和老繭。好幾次,他都累得快要虛脫,但一看到公輸木那專注得近乎虔誠的眼神,他就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他開始明白,公輸木不是在修復一件樂器。他是在和這塊木頭對話,是在喚醒它沉睡的生命。

在這個過程中,葉塵對音樂的理解,也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執着於音符和技巧,而是開始去感受木頭的紋理,感受琴弦的震動,感受每一個部件之間,那種微妙的共鳴。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靜了下來。

就在葉塵潛心修琴的時候,外界的風暴,卻愈演愈烈。

奧林匹斯影業的董事會,在經過了數天的激烈爭吵後,最終還是屈服了。詹姆斯帶着一份近乎“投降書”的協議,再次飛抵中國。他們同意,將《馬可波羅東方傳奇》項目的所有相關版權和資料,全部無償轉讓給華夏影業,只爲了換取《歸義》的海外發行權。

這個消息一出,整個好萊塢都爲之震動。這無異於承認,他們在這場東西方文化的直接對話中,輸得一敗塗地。

* 《華爾街日報》的頭版標題是:“龍的勝利:好萊塢巨頭爲何向東方低頭?”

* 許多之前嘲笑過《歸義》項目的媒體和影評人,紛紛調轉槍口,開始盛贊那場沙塵暴音樂會的“史詩級藝術表現”,仿佛他們從一開始就是支持者。

張姐拿着這份協議,笑得合不攏嘴。這不僅僅是一次商業上的勝利,更是一次巨大的精神勝利。

“陳玄,你真是個神算子!”張姐興奮地拍着桌子,“白撿一個好萊塢A級制作的殼子,這下我們連前期美術都不用愁了!省了好大一筆錢!”

“不。”陳玄卻搖了搖頭,“他們的東西,我們一樣都不用。”

“啊?爲什麼?”張姐不解,“那都是頂級團隊做出來的,概念圖,服裝設計,現成的啊!”

“他們的概念,是站在西方人的視角,想象一個遍地黃金、充滿異域情調的東方。那是獵奇,不是真實。”陳玄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我們要的,是P.2555經卷裏,那個吃着粟米,穿着布衣,卻心懷長安的沙州。我們要的,是何平山在歷史故紙堆裏,挖出來的,那個有血有肉的大唐。”

“那……那我們費這麼大勁,要來這個版權幹嘛?”

“爲了讓它死。”陳玄的語氣很平靜,“爲了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出現第二個《馬可波羅東方傳奇》。爲了告訴所有人,東方的故事,必須由我們自己來講。”

張姐看着陳玄,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總是掛着一絲壞笑的男人,骨子裏,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執拗和驕傲。

一周後,琴,修好了。

當公輸木將最後一道漆上完,把琴弦重新安上時,那把五弦琵琶,仿佛涅槃重生。

琴身上的傷痕,被完美地修復,化作了一道道顏色稍深的紋路,像老兵的勳章。琴身經過藥湯的浸泡和反復打磨,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

“試試。”公輸木把琴遞給葉塵。

葉塵接過琴,那觸感,熟悉又陌生。他抱着琴,盤膝而坐,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

他沒有彈《破陣子》,也沒有彈任何激昂的曲子。

他只是隨意地,撥動了一根空弦。

嗡——

一聲清越、悠長、充滿了韌性的琴音,在小小的木工房裏回蕩開來。

那聲音,比之前清亮,卻又帶着一種古樸的厚重。仿佛一塊被歲月打磨過的美玉,洗去了火氣,露出了最溫潤的內核。

葉塵閉上眼。他的腦海裏,浮現出的不是千軍萬馬,而是莫高窟裏,那個年輕畫工哼唱的小調,是鳴沙山頂,那悠長的嘆息。

他的手指,開始在琴弦上緩緩移動。

他彈奏的,是一段不成調的旋律。簡單,質樸,像一個在田埂上行走的農夫,哼唱着對豐收的期盼。又像一個母親,在搖籃邊,對孩子輕聲吟唱的童謠。

音樂裏,沒有了掙扎和搏鬥,只有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平靜與釋然。

公輸木站在一旁,背着手,閉着眼。他的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一曲終了,葉塵睜開眼。他看着公輸木,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先生。”

“謝我幹什麼。”公輸木擺擺手,“我只是個修琴的。路,還得你自己走。”

他頓了頓,又說:“P.2555那卷東西,我聽黃老頭他們說了。那是個寶貝,也是個大麻煩。裏面的音律,恐怕比你想的要復雜得多。光靠你們幾個學院派的專家,怕是啃不動。”

“那……”

“你去一趟南邊,找一個叫‘百鳥社’的戲班子。”公輸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遞給葉塵,“把這封信,交給他們的班主,一個叫鳳三娘的女人。她或許,能幫上你們的忙。”

葉塵接過信封,只見上面用毛筆寫着四個字:

“如晤,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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