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在帳篷裏生起炭火,銅壺裏的水“咕嘟咕嘟”翻涌,白霧裹着鬆木香漫過茶盞碎片。
他盯着掌心的裂紋——那些細如發絲的冰裂裏,泛着幽藍的光,像把被揉碎的星空塞進了瓷片裏。風掀起帳篷簾的一角,雪粒子打着旋兒鑽進來,落在茶盞碎片上,發出細碎的“簌簌”聲,像極了十年前那個雪夜。
“這盞茶盞,是我師父周鶴年用命燒的。”
茗煙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雪粒沾溼的清冽。她倚着帳篷門,腕間的茶藤手串垂在身側,菩提子原本是淺褐色,此刻卻泛着極淡的紅,像被血浸過又晾幹的痕跡。她走過來時,雪粒沾在月白棉袍的裙角,每一步都輕得像怕驚醒什麼——仿佛一用力,就會碰碎這滿室的寂靜。
陸尋抬頭,看見她正用袖口擦拭碎片上的血漬。那血是暗紅的,混着茶漬,在碎片上暈開模糊的紋路——仔細看,竟是“茶煙不滅”四個字。她的指尖停在“滅”字最後一筆,睫毛輕顫,像被雪粒子撓了心尖。
“您師父……”陸尋猶豫着開口,聲音放得很輕,生怕驚碎了這滿室的寂靜。
“他走的那天,窯前的雪下得很大。”茗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茶盞碎片,聲音像浸在雪水裏的棉絮,“我蹲在窯邊幫他添鬆枝,他突然說‘阿煙,你看這窯溫’——那窯溫燒了三天三夜,早該降了,可他卻盯着溫度計直笑。”
陸尋的呼吸一滯。他想起AI分析報告裏的“窯溫與星軌周期重合”,此刻終於明白,周鶴年不是在看溫度,是在等一場與天地的約定。
“然後呢?”他問,聲音不自覺地發顫。
“然後……”茗煙的喉結動了動,“山腳下來了群人,舉着合同要買茶盞。他們說‘這破窯早該拆了,修觀景台賺大錢’。師父把合同撕成碎片,扔在他們腳邊。”她的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珠,“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說‘老東西,你懂什麼經濟?這茶盞要是申遺成功,你拿的分成連房錢都不夠’。”
陸尋想起第二章裏那個西裝男的冷笑,此刻終於拼湊出完整的畫面:老人攥着茶盞站在窯前,身後是推土機的轟鳴,身前是資本的傲慢。
“師父說‘茶煙紋是魂,拆了窯,魂就散了’。”茗煙的聲音突然哽住,“可他們不聽,推搡着他往山下拖。我撲過去拉,可他們人多……”她的手指摳着茶盞碎片,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師父被推下山崖時,手裏還攥着半塊茶盞。我搶過來時,他的手已經涼了。”
陸尋的喉嚨發緊。他想起帳篷外轟鳴的挖掘機,想起泉眼方向暗紅色的雪水——原來所有的“發展”,都是踩着這些“沒用的魂”往上爬。
“他走那天……”茗煙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攥着半塊茶盞。我搶過來時,他的手已經涼了。他說‘阿煙,茶煙紋不能斷’,然後就……”
她的話被一陣咳嗽打斷。陸尋看見她的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血珠順着茶盞碎片滴在信紙上——那是他今早隨手放在桌角的便籤,此刻竟被血浸透,暈開幾行模糊的字跡。
“您又咳血了。”陸尋遞過帕子。
茗煙扯過帕子擦嘴,卻沒接他的話。她盯着便籤上的血漬,忽然笑了:“你看,連血都在幫我記。”
陸尋湊近看,血漬裏竟浮出極淡的紋路——是茶盞的冰裂紋,是“茶煙不滅”四個字,還有半張模糊的人臉,像極了照片裏那個穿灰布衫的老頭。
“這是……”
“師父的臉。”茗煙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他的魂兒在茶盞裏,總愛湊過來看我。”
陸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茶盞碎片。陽光透過帳篷簾照進來,裂紋裏的幽藍泛着金芒——他這才發現,那些極細的金粉正隨着呼吸的節奏輕輕晃動,像活了似的。
“您師父……”
“別問了。”茗煙突然打斷他,將茶盞碎片塞進他掌心,“你拍的視頻,能把今天的畫面剪進去嗎?就拍我擦茶盞的樣子,拍這血漬裏的紋路。”她的琥珀色眼睛裏浮着層霧,“讓那些坐在辦公室裏的人看看,茶煙紋不是死的,是活的。”
陸尋握緊茶盞碎片,掌心的溫度透過茶藤手串傳來。他想起今早AI程序的提示:“茶煙紋的呼吸頻率與茗煙心率同步。”原來不是數據,是師父的魂兒在跟着茗煙的呼吸一起跳動。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老周掀簾進來,手裏攥着張皺巴巴的紙:“陸先生,旅遊公司的人又來了,說要和你談談‘合作’。”
“合作?”陸尋皺眉。
老周把紙拍在桌上:“他們說要投資你的紀錄片,條件是你把茗煙的茶盞故事‘包裝’一下——比如,說她是‘非遺傳承人’,說茶盞是‘千年古窯’,還說……”他壓低聲音,“說你可以幫他們申請專利,賺大錢。”
陸尋的臉色沉下來。他想起先前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對方眼中的貪婪像把刀,要把所有珍貴的東西都切成碎片,標上價格。
“我去見他們。”陸尋抓起外套,“你等我。”
“別去!”茗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們沒安好心!”
“我知道。”陸尋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茶藤手串傳來,“但我得讓他們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錢能買的。”
他轉身走出帳篷,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遠處的挖掘機還在轟鳴,泉眼方向的岩縫裏,滲出的雪水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像血。
陸尋摸了摸胸前的相機,又摸了摸口袋裏的茶盞碎片。他抬頭看向雪山,雲層裏露出半輪月亮。月光下,茶盞碎片的幽藍與雪山的白交相輝映,像極了師父信裏畫的“茶煙凝成‘阿煙’二字”。
“師父,”他輕聲說,“我沒讓您失望。”
風卷着雪粒子掠過,吹起他的圍巾。他聽見遠處傳來泉水的嗚咽,像是大地在哭。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