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是在黎明前發現異常的。
他裹着睡袋蹲在帳篷外,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細霧。遠處的泉眼方向,原本該有的潺潺水聲消失了,只餘一片死寂。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摸出望遠鏡——岩縫裏的雪水早已幹涸,露出龜裂的岩石,像被抽幹了血的脈絡。
“泉眼……幹了。”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帶着幾分恍惚。
帳篷門被掀開,穿月白棉袍的女人裹着寒氣走出來,腕間的茶藤手串泛着暗紅。她順着陸尋的目光望去,瞳孔驟縮:“怎麼會……”
“我昨晚聽見挖掘機聲。”陸尋壓低聲音,“他們可能……”
“不可能!”女人打斷他,腳步踉蹌着往泉眼方向跑,“泉眼是茶窯的命,他們不敢……”
陸尋追上去時,正看見她跪在幹涸的岩縫前。她的指尖摳進岩石縫隙,指甲縫裏滲出血珠,卻仍在徒勞地扒拉——那裏本該有細流涌出,此刻卻只有裂開的泥土和碎石。
“阿煙!”陸尋抓住她的胳膊,“先起來!”
女人甩開他的手,突然笑出聲,笑聲裏帶着股破碎的尖銳:“你看,連泉水都嫌我煩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師父說過,泉眼是茶煙紋的根……根斷了,魂就散了……”
陸尋的心髒像被人攥住了。他想起這十日來,女人總在黎明前跪在泉邊,用枯枝在岩縫裏畫符,說“茶煙紋要喝晨露”;想起她擦茶盞時,血珠滲進裂紋,竟讓茶煙紋顯形片刻——原來那些“迷信”,都是她與師父、與茶盞的魂契。
“您別這樣。”他蹲下來,試圖握住她的手,“我去找老周,讓他幫忙聯系文物局……”
“沒用的。”女人抽回手,指尖指向岩縫深處,“你看那裏。”
陸尋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岩縫底部有片暗褐色的痕跡——是茶漬,混着泥土,卻隱約能辨出形狀:是冰裂釉的紋路,是“茶煙不滅”四個字。
“這是……”
“師父的茶盞碎了。”女人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他走時攥着的半塊盞,就是從這裏摔下去的。”
陸尋突然想起,這十日裏,女人總在深夜摩挲一塊碎瓷片,釉面裂紋裏滲着暗紅,像凝固的血。原來那不是普通的茶盞碎片,是師父用命護下的“根”。
“阿煙,您聽我說。”陸尋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看向自己,“您師父用命護了茶盞,我們不能讓他白死。泉眼的事,我會查清楚;茶盞的事,我會讓更多人看見……”
“看見又怎樣?”女人打斷他,眼淚混着血珠滴在岩縫裏,“他們要的是錢,是流量,是能裝進玻璃櫃裏的‘非遺’。可茶煙紋是活的,是要跟着泉眼呼吸的……”
她的聲音突然哽住,身體劇烈顫抖。陸尋這才發現,她的茶藤手串不知何時繃得筆直,菩提子上的紅芒刺得人睜不開眼——那是“禪”字要顯形的征兆。
“阿煙!”陸尋扶住她搖晃的身體,“您撐住!”
女人卻掙脫了他的手,踉蹌着走到岩縫邊。她捧起一把幹涸的泥土,放在鼻尖輕嗅,忽然笑了:“師父說,茶煙紋裏有雪水的味道,有鬆枝的味道,有……”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有我的味道。”
陸尋的眼眶發酸。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蹲在窯前添鬆枝的模樣;想起她擦茶盞時,血珠滲進裂紋,竟讓茶煙紋顯形片刻;想起昨夜,她對着星象喃喃自語“星軌偏了,泉眼要枯了”——原來所有的“傳承”,都是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味道”串起來的。
“阿煙,我答應您。”陸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茶藤手串傳來,“我會讓所有人知道,茶煙紋不是死的,是活的;泉眼不是石頭縫,是命。”
女人沒有說話。她望着幹涸的泉眼,眼淚順着臉頰滑落,滴在岩縫裏的茶漬上。奇跡般地,那片暗褐色的茶漬竟緩緩暈開,露出底下泛着幽藍的冰裂紋——是茶盞的紋路,是“茶煙不滅”四個字,還有半張模糊的人臉,像極了記憶裏穿灰布衫的老頭。
“師父……”女人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您看,阿煙沒讓您失望。”
風卷着雪粒子掠過,吹起她的棉袍。陸尋看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影子裏有個模糊的輪廓——是穿灰布衫的老頭,是系茶藤手串的女人,是漫天飛舞的茶煙。
遠處傳來挖掘機的轟鳴。陸尋抬頭望去,看見幾個穿西裝的人正朝這邊走來,爲首的那個手裏拿着份文件,嘴角掛着得意的笑。
“他們來了。”女人輕聲說。
陸尋握緊她的手,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裏裝着微型攝像機裏的影像,裝着茶盞碎片的照片,裝着所有關於“茶煙紋”的真相。
“不怕。”他說,“這次,我們一起守。”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