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在通道中像粘稠的液體一樣流動,無聲無息。
沈寂每踏出一步,腳下那支普通鉛筆留下的墨痕便在地面上一閃而過,像是這片死寂空間短暫的心跳,隨即被濃重的灰色吞沒。
這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也是一種謹慎的試探。
他放緩了腳步,從貼身的皮面筆記中翻出那個特殊的夾層。
那枚通體漆黑的紐扣靜靜地躺在泛黃的紙頁之間,看上去樸實無華,像是一件被遺忘多年的舊物。
然而,當沈寂的指尖再次觸碰到它時,一種微弱卻清晰的脈動順着皮膚傳遞而來,那感覺不像是物體的震動,更像是一顆被囚禁的心髒,在絕望中搏動。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他瞬間明白了這東西的本質。
紀念品?
不,這遠比任何紀念品都要沉重。
這是“被規則放逐者的執念”所凝結的實體。
正因爲它誕生於規則之外,遊離於系統邏輯的邊緣,所以系統無法爲其添加任何屬性標注,詭域中那些無處不在的吞噬之力也對它無從下口。
它像一個幽靈,一個不被承認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它擁有了一種獨特的力量——在短暫的時間內,幹擾、甚至欺騙那些被奉爲圭臬的“謬論”。
沈寂停下腳步,整個通道仿佛都因他的靜止而凝固。
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另一側取出了那把鏽跡斑斑的鑰匙。
鑰匙冰冷的觸感與墨紐溫熱的脈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沒有猶豫,用鑰匙的尖端輕輕觸碰了一下墨紐的表面。
“滋……”
一聲極其細微、仿佛金屬被強酸腐蝕的聲音響起。
沈寂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鏽鑰的表面,那些古老的鏽跡之下,竟浮現出蛛網般細密的裂紋。
一股源自存在層面的排斥力從兩件物品的接觸點爆發開來,讓他險些握不住。
他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鏽鑰,是“存在性刪除”權限的具現化,它的本質是抹消;而墨紐,是“被規則遺忘者”的殘念,它的本質是拒絕被抹消。
這兩者從根源上便是絕對互斥的宿敵。
然而,它們此刻卻因爲一個共同的主人,以及“書寫”這一行爲,被迫產生了某種扭曲的共鳴。
沈寂沒有退縮,反而他迅速翻開筆記的空白頁,左手穩穩托住筆記和上面的墨紐,右手握緊那支最普通的鉛筆,筆尖在紙上劃過,帶起沙沙的聲響。
他沒有絲毫停頓,寫下了一行字:“此鑰,可開未歸檔之門。”
字跡剛剛成型,一股比黑夜更深沉的墨色便從字裏行間蒸騰而起,化作一縷極細的黑霧。
這黑霧沒有消散,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主動纏繞向那把布滿裂紋的鏽鑰。
裂紋貪婪地將黑霧盡數吸入,隨着黑霧的消失,鑰匙表面的裂痕也奇跡般地愈合了。
它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依舊鏽跡斑斑,但當沈寂再次將它握在手中時,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
這不再是一把單純的鑰匙,它仿佛被賦予了某種剛剛被“定義”出來的全新權限。
他滿意地收起鑰匙和筆記,繼續向前。
通道的盡頭不再是無盡的灰光,一扇巨大的石門拔地而起,嚴絲合縫地堵住了去路。
門上沒有鎖孔,沒有把手,只有一行用仿佛鮮血凝固而成的文字,散發着不祥的氣息:【執筆者不得入】。
幾乎在同一時間,只有他能看到的系統界面在眼前刷新,冰冷的紅色字體帶着不容置疑的判決:【死路:推門者將被存在性抹除】。
沈寂看着那行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已經是他進入這片詭域以來,收到的第十七次“死路”提示了。
而每一次,他都用自己的方式,將所謂的“死路”踩成了通途。
他當然不會去推門。
他走到門前,將那枚仍在微弱脈動的墨紐取出,輕輕按在石門正中的門縫上。
他俯下身,像是對一個活物低聲耳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灰光吞噬:“你說你是自由的……現在,證明給我看。幫我……騙過這該死的規則。”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掌心的墨紐驟然變得滾燙,那微弱的脈動瞬間變得狂暴,如同戰鼓擂動。
一股濃鬱的黑霧從墨紐中噴涌而出,不再是之前那種細絲,而是如同墨汁入水般洶涌,瞬間將整道門縫包裹。
門上那行血字開始劇烈地扭曲、拉伸,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擦拭和改寫。
血色褪去,新的文字在原來的位置上重新浮現,這一次,字體變成了深邃的黑色:【記錄者可入】。
成了。
沈寂收回手,立刻感覺到掌心的墨紐體積似乎縮小了一小圈,那股心跳般的脈動也變得虛弱了許多。
它在消耗自己,以自身不被規則束縛的“存在”,替他向這個世界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沉默地注視着這枚小小的紐扣,片刻後,他從筆記中小心翼翼地撕下一頁空白紙,將墨紐輕輕包裹在其中。
他再次拿起鉛筆,在包裹着墨紐的紙頁上鄭重地寫下一句話:“你不是工具,是同謀。”
沒有風,那張紙頁卻在他寫完最後一筆的刹那,邊緣燃起了一簇蒼白色的火焰,無聲地將自身化爲灰燼。
在灰燼飄散的過程中,被包裹在其中的墨紐,竟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仿佛在做出回應。
沈寂將這捧尚有餘溫的灰燼與墨紐一同重新放回筆記的夾層,動作輕柔。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頭,重新面向那扇已經改變了規則的石門。
他伸出手,沉穩地向前一推。
石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如幻影般向內開啓。
門後的景象卻讓沈寂微微一怔。
這裏並非他預想中的圖書館,而是一間空曠到令人心慌的圓形石室。
石室的牆壁、地面、天花板都是由一整塊無法辨別材質的灰色岩石構成,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唯一的物體,是位於石室正中央的一張同樣材質的石桌。
桌上,靜靜地放着一支筆。
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鋼筆,筆身不知由何種金屬打造,反射着一種令人不安的幽光。
筆尖銳利如刀鋒,筆杆上則刻滿了肉眼難以分辨的細密符文,那些符文仿佛是活的,在沈寂的注視下緩緩流動。
就在他看清那支筆的瞬間,他的視網膜界面猛地一黑,所有常規的系統信息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行由無數亂碼和扭曲符號組成的警告,瘋狂地閃爍着:【警告:檢測到非法書寫權限……警告!
發現未授權的定義行爲……】
沈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支黑筆,它散發出的誘惑力幾乎是實質性的,仿佛在對他呐喊:拿起我,你就能書寫一切。
但他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再向前一步。
他只是緩緩地從懷中,再次取出了那支被他用了無數次的、最普通的木杆鉛筆。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任何觀測者都無法理解的舉動。
他將自己這支普通的鉛筆,隔空輕輕地放在了那張石桌上,就在那支華麗黑筆的旁邊。
他看着空無一物的石室,低聲自語,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敵人宣告:“我不拿走它……但我讓你以爲,我已經拿了。”
他的話音仿佛是一道命令,一道作用於現實邏輯之上的命令。
石室開始劇烈地,天花板和地面都出現了崩裂的跡象。
石桌上,那支散發着無盡誘惑的黑筆,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哀鳴,筆身寸寸崩裂,化作了成百上千只墨色的、蠕動的蟲子,尖叫着朝四面八方逃竄。
然而,它們沒能逃掉。
一股淡淡的黑霧從沈寂懷中的筆記裏彌漫出來,精準地將每一只墨蟲都纏繞、吞噬,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一切重歸平靜。
空蕩的石桌上,只剩下沈寂那支普通的鉛筆。
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向石室唯一的出口走去,那裏已經不再是來時的通道。
他一邊走,一邊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着:
“真正的筆,從來不在桌上……而在我,敢寫下什麼。”
他邁出石室,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之前那條壓抑的灰色通道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廣闊得令人心生敬畏的虛空。
灰色的光芒在這裏被徹底驅散,但前方也並非實體的大地。
他的腳下,是某種堅實卻又透明的材質,仿佛踩着凝固的空氣。
通道的盡頭,就在前方,驟然開闊。
他似乎已經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然而,當他真正踏出那決定性的一步時,才發現自己並非抵達了圖書館的門口,而是踏入了一片懸浮於無盡虛空之中的圓形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