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虛空沒有風,卻有種刺骨的陰冷,仿佛能直接凍結人的靈魂。
腳下的圓形平台並非實體,那些緩緩蠕動的血色文字像是無數被囚禁的意識在無聲尖叫,每一次扭曲都散發出濃鬱的絕望氣息。
平台中央,那顆被猩紅符文死死纏繞的“規則之核”有規律地搏動着,每一次收縮與舒張,都讓整個空間的低頻嗡鳴加重一分,壓迫着沈寂的神經。
這聲音,就是這座活體監獄的心跳。
十二名灰袍守衛,如同十二根嵌入平台的墓碑,面容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之下,看不出絲毫生氣。
他們手持長及地面的鏽跡斑斑的巨劍,以一種亙古不變的節奏,圍繞着規則之核緩步巡行。
他們口中呢喃着單調的句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入沈寂的耳朵:“平衡必須維持……平衡必須維持……”這聲音帶着一種催眠般的力量,似乎要將任何闖入者的意志都磨成和他們一樣的麻木。
沈寂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被陰影籠罩的臉,心底一片冰冷。
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時,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那名守衛的步伐,比其他人慢了幾乎無法察覺的半拍,更重要的是,他空着的右手,正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摩挲着左臂的袖口。
一個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畫面瞬間擊穿了沈寂層層包裹的冷漠。
那是他剛被關進這座監獄的第三天,飢餓得眼冒金星,縮在角落裏幾乎要失去意識。
就是這個男人,當時還是個沉默寡言的獄友,趁着看守不備,從自己僅有的配給裏,偷偷掰了半個又幹又硬的饅頭塞進他手裏。
他從不說話,別人都叫他啞叔。
那個摩挲袖口的動作,是啞叔緊張或猶豫時的習慣。
就在此刻,冰冷的機械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中炸響,兩行猩紅如血的文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直接燙在他的視野中央:
【最終審判:獻祭三人的存在,通往外界的大門將爲你開啓。】
【永恒囚禁:獨自離開此地,你將成爲新的守衛,維持平衡。】
每一個字都閃爍着不祥的紅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獻祭三人,或者,成爲他們中的一員。
沈寂的視線再次掃過那十二個灰袍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獻祭?”他心中冷笑,“他們早就被規則抹去了自我,甚至不能算作是‘人’了。”殺死三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換取自己的自由,這筆交易聽上去似乎並不復雜。
可當他的目光再次與啞叔那遲滯的腳步交匯時,那份果決出現了裂痕。
就在他思索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名腳步最慢的守衛,啞叔,突然停了下來。
他僵硬地、一頓一頓地轉過身,面向沈寂。
兜帽的陰影下,似乎有兩點微光閃動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中的鏽劍,沉重的劍身在虛空中劃過一道凝滯的弧線。
然而,劍尖指向的並非沈寂,而是他自己的胸口。
“……走……”
一個極其沙啞、仿佛聲帶被砂紙打磨過的音節,從他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
“……別……記……我……的……名……”
話音未落,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滾燙的油鍋。
原本整齊劃一的低語聲戛然而止。
其餘十一名守衛齊刷刷地停下腳步,動作整齊劃一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們同時轉頭,十一柄鏽跡斑斑的巨劍,帶着一股肅殺之氣,齊齊指向了試圖開口說話的啞叔。
平衡被打破了。
沈寂瞬間明白了。
在這套規則之下,哪怕是恢復一絲一毫的清醒和自我,都會被視爲必須清除的“異常”。
啞叔正在用他最後殘存的意志,告訴自己離開的方法,同時也將自己推向了被“清除”的邊緣。
沈寂緩緩閉上了眼睛。
心中翻涌的不是悲憫,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與高速運轉的推演。
這個“審判”處處透着陷阱。
爲什麼是“三人”?
這個數字有什麼特殊含義?
爲什麼“獨自離開”反而會成爲“永恒囚禁”?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劃過地面上那些由血字拼接而成的紋路。
指尖傳來的觸感並非石質,而是一種冰冷、幹涸、帶着一絲韌性的感覺,就像是觸摸在早已失去溫度的血管上。
他從囚服內側的夾層裏,摸出了一小截被磨得只剩指甲蓋長的鉛筆頭,這是他最後的私人物品。
他沒有猶豫,攤開自己的左手掌心,用筆尖在粗糙的皮膚上飛快地寫下三組被瞬間構建起來的邏輯假設:
一、獻祭等於“殺死”。
這個假設最先被排除。
這些守衛早已是規則的傀儡,沒有生命體征,殺死一具空殼,對規則之核毫無意義。
二、獻祭等於“被記住”。
啞叔最後的提醒是“別記我的名”。
這說明“名字”或者說“存在”本身,才是獻祭的關鍵。
當一個存在被“獻祭者”所指認、所記住,他的靈魂就會被規則之核徹底吞噬,化爲維持系統運轉的燃料。
獻祭三人,就是指認三個名字,喂飽這個核心。
三、獨自離開等於“未獻祭”。
這看起來是生路,但卻是最陰險的陷阱。
如果獻祭的本質是“記住一個名字”,那麼當他選擇“獨自離開”時,系統在判定這個結果時,唯一被“記住”並執行了“離開”這個動作的存在是誰?
是他自己!
“獨自”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一次最徹底的“自我指認”。
他會成爲那個被獻祭品,用來填補“三人”的空缺,而大門則會爲“虛無”而開,他自己則被留下,成爲新的守衛。
他猛然睜開雙眼,掌心的推論已經被冷汗浸溼。
原來是這樣。
“獻祭”的本質,不是犧牲他人,而是用一個被清晰定義的“存在”,去完成儀式的閉環。
這個邪惡的系統,依靠“被記住的名字”來維持自身的存在。
如果沒有任何名字被提及,審判儀式就無法完成!
沈寂站起身,不再看那些守衛,而是直面那顆緩緩搏動的規則之核。
他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宣布:“我不獻祭任何人。”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虛空中回蕩,帶着一絲決絕的挑釁。
十二名守衛的動作徹底凝固,連那指向啞叔的十一柄劍也停在了半空。
規則之核的嗡鳴聲出現了一瞬間的紊亂。
系統界面瘋狂閃爍,猩紅的字體幾乎要滴出血來:【警告:未滿足審判條件,囚禁程序即將啓動……】
話音未落,平台的邊緣,十二道由濃稠血液構成的牆壁拔地而起,帶着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緩緩向中心合攏,要將他徹底封死在這裏。
沈寂不退反進,徑直走向規則之核。
他一把撕下自己囚服的左邊袖子,用那截鉛筆頭,在破舊的布料一角,用力寫下了一行字:“沈寂已死,魂歸虛無。”
他將這塊寫着自己“死亡證明”的布條揉成一團,在他持續觀察了整整三分鍾後發現的、規則之核正下方一道極不顯眼的細縫前停下。
那道縫隙,就像一張緊閉的嘴。
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團布條塞了進去。
像是給一部精密的機器喂下了一段無法解析的悖論代碼。
系統詞條以前所未有的頻率狂亂閃動:【邏輯錯誤……檢測到欺詐行爲……欺騙系統者,立即抹殺!】
猩紅的光芒從規則之核內部轟然爆發,瞬間照亮了整個平台,那股毀滅性的能量幾乎要將沈寂汽化。
然而,光芒暴漲到極致,卻遲遲沒有落下。
規則之核的嗡鳴變得尖銳而混亂,表面的血字如同遭受極刑般瘋狂扭曲、痙攣。
那些守衛們僵立在原地,手中的鏽劍無力地垂落在地,發出哐當的輕響。
僵持了整整三秒。
下一刻,血牆轟然崩塌,化作漫天血霧。
整個平台劇烈震動,中央的規則之核從內部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光隙出現,周圍的紅霧像是退潮般被瘋狂地吸入地縫之中。
沈寂被那股巨大的吸力扯得踉蹌一步,還沒站穩,左眼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仿佛被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
他眼前一黑,左眼的視野瞬間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耳邊,響起了一個全新的低語聲。
那不再是系統的機械音,而是一個帶着刻骨怨毒與一絲戲謔的輕笑,直接在他的靈魂深處響起:
“你騙了我……下次見面,代價……會更痛。”
他死死捂住劇痛的左眼,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他強忍着眩暈,用僅剩的右眼望向那道光隙的盡頭。
那裏不再是虛空,而是一片深邃的、可以通行的黑暗。
那裏是出口,但那怨毒的低語告訴他,那絕不是自由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