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套帶來的微妙平衡並未持續多久。
侯府的高牆,終究攔不住外界窺探的目光和有心人的口舌。
不過幾日功夫,一種隱晦的流言,如同初春的溼霧,悄然在京都的官宦圈子裏彌漫開來。
內容指向明確——靖安侯裴硯,與守寡的嫂嫂沈氏,過往甚密,有違禮法人倫。
流言並未指名道姓,卻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處。
裴硯年輕權重,本就身處權力漩渦,有多少人盯着他尋錯處。
沈靜檀身份特殊,更是容易被拿來做文章。
這流言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裴硯最可能被攻訐的軟肋。
風聲很快傳回了侯府。
下人們雖不敢明言,但看向聽竹苑的眼神,多了幾分異樣與疏離,仿佛她是什麼不潔的禍源。
沈靜檀坐在窗邊,聽着丫鬟小心翼翼打探來的消息,面上平靜無波,指尖卻無意識地在裙裾上收緊。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裴硯毫不掩飾的偏袒,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漣漪終會擴散到岸上。
她不確定裴硯會如何應對。
是順勢將她推出去,以平息流言?還是……
無論是什麼結果,都是把她推在了流言的漩渦中,但至少他會保她一命。
次日,宮中設宴。
出乎沈靜檀意料的是,裴硯並未讓她稱病回避,反而派人傳來明確指令,讓她梳妝打扮,隨他一同赴宴。
這是要將她直接推到風口浪尖。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沈靜檀扶着丫鬟的手下車時,能清晰地感覺到四周投來的、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
探究,審視,輕蔑,甚至還有幾分等着看好戲的興味。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跟在裴硯身後半步的位置,垂眸斂目,姿態恭謹,卻並不瑟縮。
裴硯一身玄色侯爵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對周遭目光恍若未覺。
他步伐沉穩,帶着她穿過朱紅宮門,步入觥籌交錯的宴會大殿。
落座後,那些目光依舊如影隨形。
席間交談聲嗡嗡作響,偶爾有幾聲壓抑的低笑,眼神不時掃過他們這一席。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一位與裴硯在朝堂上素有齟齬的宗室子弟,端着酒杯,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
“裴侯爺,”他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附近幾桌聽清,“近日京都有些傳聞,說起來也是有趣。都說侯爺……治家嚴謹,尤其關照……家人。”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靜檀,“只是這‘關照’嘛,有時也需注意分寸,免得惹人誤會,壞了侯爺一世清名,也……污了旁人的清白,呵呵。”
話音落下,附近幾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於此。
沈靜檀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裴硯放下手中的銀箸,抬眸,看向那宗室子弟。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如同冰封的刀鋒,冷冽得讓人心寒。
“裴氏家事,”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每個角落,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不勞外人置喙。”
短短七個字,擲地有聲。
那宗室子弟被他眼神所懾,臉上譏誚的笑容僵住,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裴硯目光如冰刃,緩緩掃過全場,所有與他視線接觸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目光。
他並未提高聲調,但那無形的壓迫感,讓整個宴會廳的氣氛都爲之凝滯。
“若有人閒來無事,喜好搬弄口舌是非,”他語氣平淡,卻字字殺機,“不妨去邊關看看,那裏的風沙,最能磨礪心性。”
滿座寂靜,落針可聞。
無人再敢出聲嘲諷。
宴席終了,衆人起身離席。殿外夜風帶着寒意,沈靜檀衣衫單薄,下意識地攏了攏手臂。
裴硯率先走下台階,卻並未直接登上候在一旁的馬車。
他停下腳步,在衆目睽睽之下,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繡暗紋的大氅。
然後,他回身,走到沈靜檀面前,手臂一揚,將那件還帶着他體溫和濃鬱雪鬆氣息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
動作自然,不容拒絕。
厚重的織物瞬間隔絕了夜風的冷意,也擋住了所有窺探的、驚愕的、難以置信的目光。
大氅上屬於他的氣息霸道地籠罩下來,比那件披風更甚,仿佛一道突然升起的冰冷高牆,將她與外界徹底隔絕,牢牢圈禁在他劃定的安全之地。
沈靜檀僵在原地,能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如同實質般釘在她身上,以及……肩上那沉甸甸的、代表着靖安侯庇護與獨占的重量。
他不僅沒有避嫌,反而用最直接、最張揚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態度。
裴硯看着她微微低垂的頭頂,和她掩在大氅下、略顯單薄的肩膀,眸色深沉。
他沒有說話,只是抬手,爲她攏了攏大氅的領口,確保將她裹得嚴實。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頸側的肌膚,帶來一陣微不可查的戰栗。
“回府。”他收回手,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冷硬,轉身登上了馬車。
沈靜檀站在原地,攏着那件過於寬大、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的墨色大氅,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這公開的、不容置疑的維護,是庇護,也是一道將她徹底綁上他戰車的枷鎖。
從今往後,她沈靜檀的名字,將徹底與靖安侯裴硯捆綁在一起,榮辱與共,風雨同擔。
前方是更猛烈的風暴,還是……他羽翼之下的方寸安寧?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