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擂台的區域，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第三輪抽籤還未開始，晉級的弟子們各自占據一角，調息的調息，戒備的戒備，但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個最陰暗的角落。
黎陽靠在山壁上，呼吸依舊帶着那種令人不適的“沙沙”摩擦聲，但臉色比之前似乎…好了一絲？不再那麼死白，反而透出一種病態的、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久浸寒潭的石頭。他的眼睛半開半闔，眼底深處，仿佛有冰冷的碎芒偶爾閃過。
沒有人再敢輕易議論他。剛才他第二場幹淨利落的勝利，還有之後那副如同走火入魔般、渾身顫抖七竅滲血的駭人模樣，都在無聲地宣告着這個“廢物少宗主”的詭異與危險。
執事弟子捧着抽籤的木箱走過來，神情也有些異樣，經過黎陽身邊時，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第四輪，抽籤開始！”
黎陽伸手入箱，指尖觸到冰冷的玉牌，拿出來。
上面刻着一個數字：七。
第七場。
他捏着玉牌，目光掃向等待區。剩下的晉級弟子已經不多，彼此間的實力差距也開始顯現。有人氣息沉穩，顯然在之前的戰鬥中遊刃有餘；有人則和他一樣，身上帶傷，神色疲憊。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是個身材中等、穿着普通外門弟子服飾的青年，長相平平無奇，站在那裏低着頭，似乎有些緊張不安。但黎陽卻注意到，他的呼吸極爲綿長平穩，垂在身側的雙手，指節粗大，皮膚粗糙，布滿了老繭。最關鍵的是，當黎陽目光掃過他時，他幾不可察地抬眼，與黎陽對視了一瞬。
那眼神，平靜，甚至有些木然，但瞳孔深處，卻有一種獵手般的專注和冰冷。
不是周莽那種浮於表面的囂張和惡意。
是更深沉的、內斂的…危險。
而且，黎陽體內那粗糙的循環，在接觸到那眼神的瞬間，竟然自發地加速、凝滯了一刹，仿佛感應到了某種同類的、更具威脅性的氣息。
“那個人…”黎陽心頭微沉。這絕不是普通的丙字擂台弟子。煉體三四重？恐怕不止。是周莽安排的另一個後手？還是其他什麼人的棋子？
他默默記下了對方的樣貌和站立的方位，重新閉上眼，繼續運轉循環，同時竭力感知空氣中殘留的、越來越稀薄的“靈燼”。雖然痛苦，雖然效率低下，但每多吸收一絲，體內的空虛感就減輕一分，那條痛苦的血路似乎也更“結實”一點。
時間流逝，一場場比試開始又結束。勝者帶着或喜或憂的神色下台，敗者則黯然離場。
終於——
“丙字七號台，第四輪第七場！”
黎陽睜開眼，拄着木棍，再次走向擂台。腳步比之前略微穩了一絲，左腿的刺痛仍在，但那種虛浮欲碎的感覺減弱了不少。
對手，果然是那個看似普通、眼神卻冰冷的青年。
兩人在擂台上相對而立。
台下，圍觀的人群似乎比之前更多了些，連附近其他擂台的弟子也有不少被吸引過來。顯然，這個“怪胎少宗主”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黎陽。”對手開口，聲音也和他的長相一樣平淡，“外門，陳平。”
黎陽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將木棍靠在擂台邊緣，調整呼吸，體內那套循環開始加速運轉，“沙沙”聲在耳畔清晰起來。這一次，他主動將那種冰冷、暴戾、帶着掠奪意味的“意”，稍微釋放出了一絲，縈繞周身。
陳平感受到了這股“意”，木然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極細微的變化，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他深深看了黎陽一眼，不再多言，腳下一蹬，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疾射而來！
好快！
比之前那個煉體二重的對手快了不止一籌！而且動作簡潔流暢，毫無花哨，直奔黎陽咽喉要害！右手並指如刀，指尖隱隱有極其內斂的、銳利的氣息吞吐！
煉體五重？甚至更高！
黎陽瞳孔驟縮，身體幾乎在本能驅使下向左側斜跨半步，同時右臂抬起，小臂外側肌肉緊繃，迎向那記手刀！
不能完全躲開，只能硬抗一部分，同時…
“砰！”
小臂與手刀碰撞，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黎陽只覺得小臂如同被鐵棍狠狠砸中，骨頭劇痛，整條右臂瞬間麻痹！但他咬緊牙關，借着這股力道，身體如同沒有重量的落葉般向後飄退，卸去部分沖擊。
陳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這一記手刀，看似簡單，實則蘊含了他苦練多年的“裂金指”勁力，穿透性極強，尋常煉體三四重硬接，骨裂筋斷都是輕的。這黎陽，手臂居然沒斷？只是麻痹？
但他動作毫不停滯，一擊不中，身形如影隨形般跟上，左拳無聲無息地搗向黎陽心口，拳風內斂，卻帶着一股陰柔的鑽透勁！
黎陽右臂還未恢復，左腿不便，閃避不及。他眼中厲色一閃，不退反進，身體微微一側，用相對厚實的右肩胛硬接這一拳，同時，一直垂在身側的左手，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帶着體內循環催發到極致的冰冷銳氣，以更快的速度，直插陳平肋下！
以傷換傷！
“噗！”
“嗤！”
幾乎同時響起的兩聲悶響。
黎陽右肩如遭重錘，陰柔的勁力透體而入，直沖心肺，喉嚨一甜，鮮血涌上，又被他強行咽下，眼前陣陣發黑。
而他的左手手指，也狠狠戳中了陳平的左肋！指尖那冰冷暴戾的氣息，如同燒紅的鐵錐，強行破開陳平體表那層凝實的氣血防御，鑽了進去！
陳平悶哼一聲，臉色驟然一白，左肋處傳來劇痛和一股詭異的、冰寒刺骨的麻痹感，左半邊身體的行動都因此遲滯了半分！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震驚和惱怒。這黎陽，不僅抗打，反擊竟也如此狠辣刁鑽！這是什麼詭異的指力？！
兩人一觸即分，各自後退兩步，緊緊盯着對方。
黎陽右肩劇痛，右臂依舊麻木，內腑受創，呼吸間血腥味濃重。但體內循環卻在遭受重擊的刺激下，瘋狂運轉起來，更加狂暴地榨取着之前吸收的“靈燼”能量和自身的血氣，強行修補着創傷，那種冰冷暴戾的“意”也更加凝聚。
陳平左肋刺痛麻癢，氣血運行不暢，心中驚怒交加。他知道自己輕敵了。這黎陽，絕非情報中那個只會躲閃、靠運氣晉級的廢物！他有一套極其詭異、自毀般的戰法，而且意志堅韌得可怕！
不能再留手了！
陳平低喝一聲，身上氣息陡然一變！原本內斂的氣血轟然勃發，皮膚表面隱隱泛起一層暗紅色的光澤，整個人的氣勢暴漲，如同出鞘的凶刃！
煉體六重！而且是接近巔峰的煉體六重！氣血如汞，筋骨雷鳴！
他雙拳一擺，擺開一個古樸的拳架，腳步交錯，如同猛虎出閘，再次撲向黎陽！這一次，拳風呼嘯，大開大闔，每一拳都重若千鈞，封死了黎陽所有閃避的空間！
他要以絕對的力量和境界，碾碎這個詭異的對手！
壓力驟增！
黎陽感覺自己像是暴風雨中的一葉小舟，隨時可能被狂暴的拳影吞噬。他不能硬接，只能依仗那被痛苦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危險感知，在狹小的空間內騰挪閃躲。
側身，讓過一記直搗胸口的炮拳，拳風刮得臉頰生疼。
矮身，躲開橫掃脖頸的擺拳，發梢被勁氣切斷。
擰腰，險之又險地避開踹向膝蓋的側踢，左腿傷處傳來撕裂般的痛。
每一次閃避，都牽動全身傷勢，消耗巨大。體內循環運轉到極致，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吸收“靈燼”帶來的那點微弱補充，在如此高強度的消耗下，杯水車薪。
這樣下去，不出十招，他必敗無疑！
必須…想辦法！
黎陽眼神冰冷，大腦在劇痛和死亡的威脅下，飛速運轉。那些雜亂信息中，關於“受力傳導”、“卸力角度”、“要害規避”的碎片，與此刻陳平狂暴的攻擊路數，在他意識中瘋狂碰撞、推演。
陳平的拳法剛猛，但轉換之間，仍有細微的破綻。他的左肋，被自己戳傷，運轉必然不及右路靈活。他的下盤…
機會！
就在陳平一記勢大力沉的“力劈華山”當頭砸下，黎陽似乎避無可避，只能抬起麻木的右臂格擋的瞬間——
黎陽的身體，突然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角度，向右側猛地一折！不是格擋，而是將整個右肩臂，連同半邊身體，主動“送”向了陳平砸下的拳頭下方，一個並非正面受力、而是側面擦過的位置！
同時，他完好（相對完好）的左腿，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狠狠蹬地，身體如同泥鰍般，朝着陳平因爲發力而微微敞開的、受傷的左肋方向，猛撞過去！
“砰！”
陳平的拳頭，擦着黎陽的右肩胛骨邊緣落下，大半力道落空，但剩餘的勁力依舊將黎陽砸得向右一個趔趄，右肩傳來骨頭錯位般的劇痛！
但黎陽也成功撞入了陳平懷中，左手手掌（不是手指）並攏如刀，掌緣凝聚着循環最後的力量和冰冷銳氣，自下而上，狠狠斬向陳平的左肋傷處！
這一下，完全出乎陳平意料！他沒想到黎陽會用這種近乎同歸於盡的方式近身！倉促間，他只能勉強收縮左臂，用手肘去格擋。
“咔嚓！”
一聲輕微的、卻令人心悸的脆響！
黎陽的掌刀，斬在了陳平格擋的手肘上！他聽到了自己掌骨可能開裂的聲音，劇痛鑽心。
但陳平也不好受！手肘被斬中的地方，傳來骨頭裂開般的劇痛，更有一股冰冷暴戾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順着手臂經脈向上蔓延！
陳平又驚又怒，右拳下意識地就要轟向近在咫尺的黎陽面門！
然而，黎陽在掌刀劈出的同時，身體已經借着反震之力，向後倒仰，同時，一直虛點的左腿，如同鞭子般向上猛地一撩！腳尖繃直，帶着一股狠勁，狠狠踢向陳平毫無防備的…下陰！
撩陰腿！最下作，也最有效的搏命招式！
陳平駭得魂飛魄散！他萬沒想到，這個看似冰冷沉默的少宗主，竟然會使出如此陰損的街鬥招式！右拳的攻擊硬生生頓住，雙腿猛地夾緊，身體後縮，險之又險地用部擋住了這致命一踢。
“嘭！”
又是一聲悶響。陳平大腿內側劇痛，身體失去平衡，踉蹌後退。
黎陽則借着這一踢的反作用力，向後連續幾個翻滾，拉開了距離，然後單膝跪地，劇烈喘息，口中鮮血再也壓抑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染紅了身前地面。
右肩、左手、內腑，無處不痛。體內循環幾乎停滯，氣息微弱如遊絲。
但他，撐住了這一輪狂暴的攻擊，並且，重創了對手！
陳平退到擂台邊緣，臉色鐵青，左肋、左肘、右大腿內側，三處傷處都在傳來劇痛和那股詭異的冰寒麻痹感，氣血運行不暢，實力大打折扣。他看向黎陽的眼神，充滿了驚怒、忌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
這個對手，簡直是個瘋子！打法毫無章法，卻狠辣刁鑽到極點，而且意志頑強得不像人類！再打下去，就算能贏，自己恐怕也要付出慘重代價。
台下，早已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電光石火、凶險狠辣到極致的近身搏殺驚呆了。那撩陰腿的一腳，更是讓許多男弟子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倒吸涼氣。
這…這還是宗門大比嗎？這分明是生死搏殺！
“咳咳…”黎陽咳着血，用還能動的左手撐地，慢慢站了起來。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倒下，但那雙眼睛，卻死死盯着陳平，冰冷，執拗，沒有絲毫退縮。
他體內的循環，在極度的空虛和死亡的壓迫下，如同回光返照般，再次開始極其緩慢、艱難地轉動起來，開始壓榨最後一點潛能，開始試圖捕捉空氣中最後幾粒稀薄的“靈燼”。
陳平看着黎陽那副樣子，心中那絲懼意竟然在擴大。他知道，對方已是強弩之末。但不知爲何，他感覺如果自己再上前，對方恐怕真的會拖着殘軀，用出更瘋狂、更同歸於盡的招式。
爲一個周莽的吩咐，值得嗎？
就在這時，高台之上，傳來了傳功長老陸明軒蒼老而平靜的聲音：
“丙字七號台，比試雙方傷勢過重，繼續比試恐有不測。依例，可判爲平手，共同晉級下一輪，或由一方認輸。爾等，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皆是一愣。
平手？共同晉級？
陳平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最終，化爲了濃濃的疲憊和不甘。他看了一眼依舊死死盯着他的黎陽，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傷勢，深吸一口氣，朝着高台方向抱拳：
“弟子…認輸。”
他選擇了放棄。不是怕了黎陽，而是覺得不值。而且，他確實傷得不輕，需要盡快調息。
黎陽聞言，緊繃的身體微微一晃，眼中的凌厲之色緩緩褪去，重新恢復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只是臉色更加慘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朝着高台方向，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丙字七號台，陳平認輸，黎陽勝，晉級下一輪！”執事弟子高聲宣布，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台下再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但這一次，議論聲中，之前那種輕蔑和嘲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震驚、不解、以及深深的忌憚。
這個少宗主…到底怎麼回事？
黎陽拄着不知何時又回到手邊的木棍，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下擂台。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經過陳平身邊時，陳平低聲道：“你是個瘋子。”
黎陽腳步未停，只是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道：“只是…不想死而已。”
說完，他不再停留，走向那個屬於他的、陰暗的角落。
體內的循環，在勝局已定的鬆弛和透支到極致的疲憊下，終於開始放緩，那種狂暴的“飢餓感”和“掠奪欲”暫時蟄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頑固的…虛弱。
但在這虛弱的深處，那條痛苦的血路，似乎…又拓寬了那麼一絲絲。那些被強行吞噬、研磨的“靈燼”殘渣，似乎也留下了一些更加冰冷的、銳利的“痕跡”，烙印在循環的路徑和沿途的肌體上。
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只知道，自己又活過了一輪。
前方，還會有更多的“陳平”，更多的“周莽”。
他靠在冰涼的山壁上，閉上眼，開始嚐試進行更徹底的“內視”和恢復。循環雖然放緩，但並未停止，仍在以最低的限度，如同最頑強的藤蔓，汲取着空氣中幾乎不存在的“養分”，修補着千瘡百孔的軀殼。
休息時間，依然寶貴。
而高台之上，陸明軒長老的目光，再次落在黎陽身上，這一次，停留的時間更長了些。他指尖捻動，心中那模糊的猜測，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此子所修，絕非玄元宗路數。那冰冷暴戾、帶着掠奪意味的氣息，那堅韌到可怕的意志，還有那種對能量殘渣的詭異利用…
“莫非…真是那種傳說中的…”陸明軒心中念頭轉動，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將猜測壓下。時機未到，還需再觀察。
他看向遠處其他擂台，那裏，真正的天才們，正在展現着令人炫目的實力。丙字擂台的這點波瀾，在偌大的宗門大比中，終究只是角落裏不起眼的一小撮浪花。
但浪花之下，誰又知道，是否潛藏着能掀起驚濤的暗流呢？
黎陽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虛弱，以及那一點點、用命搏來的、微不足道的“進步”之中。
木棍粗糙的紋理，硌着掌心。
黑色石質指環，依舊冰冷沉寂。
前路，依舊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