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的市局檔案室,空氣中彌漫着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略帶寒意的味道。
孟鈺站在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鐵灰色檔案櫃前,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涼。
她手中捏着一張照片,是從白金瀚工地監控視頻裏截取、又經過技術部門高清放大的產物。
照片上,一個戴着鴨舌帽的男人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帽檐壓得很低,但那挺拔的肩線和走路時身體微微前傾的姿態,與她記憶中林默的身影驚人地重合。
這還不夠。直覺不能當證據。
她深吸一口氣,從另一個牛皮紙袋裏抽出一張環保局與多部門聯合巡查的籤到表。
表格的末端,林默的籤名清晰可見——“林默”二字,筆鋒銳利,收筆時帶有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向右上挑起的微小弧度,顯示出書寫者極強的自信和一絲不苟的習慣。
孟鈺將籤到表平鋪在照片旁,目光在兩者之間來回移動。
盡管照片上的男人沒有留下筆跡,但她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將這個籤名與那晚工地負責人遞交的一份潦草的情況說明聯系起來。
當時她沒在意,現在回想,那份說明上某些數字的寫法,尤其是“7”和“9”的收尾,與林默的習慣如出一轍。
一個市環保局最基層的科員,爲什麼會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出現在一個黑道大佬的建築工地上?
又爲什麼,在他現身後的幾個小時內,就發生了一起被定性爲“意外”的工人墜樓事件?
孟鈺的心髒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她迅速將所有東西收好,恢復了平日裏幹練冷靜的模樣。
現在還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
她轉身走向檔案室管理員,用平穩的語氣申請調閱林默近三個月來所有的公務行程記錄和出差報銷憑證。
她要知道,他的每一次行動軌跡,是否都像他表面上那樣,只是一個普通公務員的按部就班。
與此同時,市環保局的辦公室裏,氣氛卻截然不同。
區工商局的一通電話,讓整個科室都安靜了下來。
電話是打給林默的,內容簡明扼要:“海川文旅”公司因注冊經營地址被一場意外火災焚毀,相關證照已被凍結,責令其一周內提交新的有效經營場所證明,否則將依法吊銷其營業執照。
掛斷電話,科室裏資格最老的王力端着茶杯,慢悠悠地晃到林默桌邊,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哎喲,林默,這可真是天降橫禍啊。你那個雄心勃勃的文旅公司,還沒開張就燒沒了?嘖嘖,看來你這清高的文化人,也沾染了商場的晦氣。這下看你還怎麼在外面裝大老板!”
周圍幾個同事也投來或同情或看好戲的目光。
林默卻仿佛沒聽見王力的嘲諷,他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只是平靜地轉動着手中的筆,似乎在思考什麼。
在王力準備再說幾句風涼話時,林默忽然拿起了辦公桌上的另一部手機,當着所有人的面,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語調說道:
“你好,是恒達物業嗎?我是瀾海投資的林默。關於市中心解放路那棟閒置的舊國企辦公樓,我們決定正式提出租賃申請,租期五年,我們需要三、四、五共三層樓。
對,我們會以‘文化創意產業孵化基地’的名義,向市裏申請相關政策扶持和租金減免。申請材料?我馬上就寫,下午派人給你們送過去。”
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
瀾海投資?
這又是什麼公司?
王力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眼睜睜看着林默掛斷電話,從抽屜裏拿出一沓嶄新的A4紙和印着“瀾海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字樣的抬頭信紙,開始行雲流水般地撰寫申請報告。
林默一邊寫,一邊頭也不抬地對王力輕聲說了一句:“王哥,有時候,失敗只是整個流程設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卻讓王力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而此刻,在城中一家頂級會所的豪華包廂內,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
昂貴的定制水晶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濺。
唐小龍跪在徐江面前,額頭上全是冷汗,身體抖得像篩糠:“江哥,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那個‘海川文旅’背後是誰!我只查到法人是個叫林默的普通科員,以爲就是個想撈錢的小角色,才讓手下人去放了那把火,給他個教訓……”
“普通科員?”徐江緩緩擦拭着手上的一枚玉扳指,眼神陰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流,
“一個普通科員,敢在我的地盤上注冊公司,還正好卡在我拿地的節骨眼上?一個普通科員,能讓消防和工商的動作這麼快?唐小龍,你是豬腦子嗎!”
徐江猛地一腳踹在唐小龍心口,後者悶哼一聲,滾倒在地。
“敢動我的場子,背後就絕不是什麼普通的官老爺。”
徐江站起身,在包廂裏踱步,“這個林默,有問題。給我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給我翻出來!他住哪,跟誰來往,一天吃幾頓飯,我全都要知道!”
他轉頭對角落裏兩個沉默的壯漢命令道:“你們兩個,換身衣服,扮成水電工,去市政府家屬院。今天晚上,我要他家裏的每一張紙片,都被翻出來看一遍!”
夜幕降臨,市政府家屬院一片靜謐。
在林默所住的那棟老式居民樓對面的樓頂,一個黑影紋絲不動地趴着,仿佛與夜色融爲一體。
老默舉着軍用夜視望遠鏡,鏡片中,兩個穿着藍色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男人鬼鬼祟祟地翻過家屬院的圍牆,借着綠化帶的掩護,熟練地撬開了單元樓的門禁。
老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沒有發出任何警報,而是悄無聲息地滑下樓頂,來到林默所住單元的配電箱旁。
只聽“咔噠”一聲輕響,整棟樓的樓道照明瞬間熄滅。
隨後,他像一只狸貓,竄上樓梯,在二樓到三樓的樓梯轉角處,迅速拉起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細鐵絲,高度正好在人的腳踝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來到林默的房門前,將原本鎖好的門,用特制的工具輕輕撥開,留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幾分鍾後,兩個“水電工”摸黑上了樓。
走在前面的那個,一腳踩空,被鐵絲狠狠絆倒,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和壓抑的痛呼。
後面那人立刻警覺,剛想轉身從後窗撤離,一道黑影卻如同鬼魅般從窗外翻了進來,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覺得脖頸側面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老默一記精準的手刀,幹淨利落。
他將暈倒的打手拖進屋,又悄無聲息地處理了樓梯上那個崴了腳、正掙扎着起身的同夥。
天亮之前,城郊的垃圾處理場,兩個只穿着內衣的男人在一堆散發着餿味的垃圾旁悠悠醒來。
他們身上的鞋襪、手機、錢包,以及那身水電工的衣服,全都不翼而飛。
手機卡被單獨取出,在某個下水道口被徹底銷毀。
清晨的陽光再次照進環保局的辦公室。
林默像往常一樣,泡好一杯茶,打開電腦。
剛一聯網,一封沒有任何主題和發件人信息的匿名郵件便彈了出來。
他點開郵件,附件裏是幾張清晰度極高的小區監控截圖——畫面上,正是徐江那兩名打手僞裝成水電工,鬼鬼祟祟潛入家屬院的全過程。
郵件的發送IP地址經過了多次跳轉,已經無法追蹤。
林默面無表情地看完了照片,然後輕輕合上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
他端起茶杯,走到窗前,目光投向樓下。
就在辦公樓前的花壇邊,孟鈺正站在那裏。
她沒有看別處,目光筆直地、毫不避諱地投向他所在的這個窗口。
清晨的風吹動着她的發梢,她手裏,依然緊緊攥着那張從監控裏放大的照片。
四目仿佛在空氣中交匯。
林默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不存在的弧度。
他轉過身,背對窗口,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想查我?那就來查吧……但別走得太近。”
他將目光從自己的辦公桌上掃過,那份剛剛寫好的關於“文化創意產業孵化基地”的申請報告靜靜地躺在那裏。
這只是一個開始,一塊跳板。
徐江的白金瀚,孟鈺的調查,都只是棋盤上的小範圍接觸。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窗外孟鈺的身影,望向更遠處城市中心的輪廓,那裏高樓林立,電網如蛛網般覆蓋着整座城市的上空,無聲地輸送着這座都市的血液。
他的眼神變得深邃,仿佛已經看到了棋盤的全貌。
要撬動這座城市的權力格局,只靠房地產和文化產業的這點小打小鬧,還遠遠不夠。
必須找到一個更核心、更龐大、牽扯利益方更多,卻又最容易被忽視的支點。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一下,又一下,節奏沉穩而有力。
一個龐大而精密的計劃,正在他腦中緩緩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