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打翻的橙汁,潑滿了西九龍的天際線。
鹹溼的海風穿過未成形的建築骨架,吹拂着溼地叢生的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大地沉睡前的囈語。
蘇星韞蹲在泥濘的土坡上,相機掛在胸前,手裏拿着測距儀,對着遠處即將沉入海平面的落日,反復調整着角度。
米色的褲腳沾上了深色的泥點,像潔白茶花瓣上意外的墨痕。
身邊跟着助理阿婷,一個剛畢業的女孩,小聲提醒:“蘇小姐,天快黑了,數據差不多夠了吧?”
“再等等,”蘇星韞頭也沒回,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最後一道光,角度最特別。”
她的目光執着,追逐着那抹即將消逝的金色。光影是建築的靈魂,她想抓住它每一刻的變幻。
當最後一縷金光被墨藍色的夜幕吞噬,四周只剩下工地上幾盞孤零零的臨時照明燈時,她下意識回頭。
不遠處的坡下,不知何時,停着一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賓利。
車旁,倚着一個身影。
趙聿盛。
他沒有穿白天那身一絲不苟的西裝,只着一件簡單的深灰色羊絨衫,同色系長褲,勾勒出寬肩長腿的利落線條。
指間一點猩紅明滅,煙霧模糊了他過於凌厲的五官,卻讓那雙在暮色中顯得愈發深邃的眼睛,如同鎖定獵物的夜行動物,直直地穿透昏暗的光線,落在她身上。
蘇星韞的心跳,漏了一拍。
阿婷顯然也認出了來人,嚇得立刻站直了身體,手足無措。
趙聿盛掐滅了煙,邁開長腿,踏過及踝的雜草,一步步朝她走來。他的步伐很穩,踩在鬆軟的泥地上,幾乎聽不見聲音,卻帶着無形的壓力,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稀薄。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她。身上雪鬆氣息,混合着淡淡的煙草味,強勢地驅散了晚風裏的海腥和泥土味。
“忙完了?”他開口,嗓音比海風更低沉。
蘇星韞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測距儀,冰涼的金屬硌着掌心。“趙先生。”
他目光掃過她沾了泥點的褲腳,和她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絲,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太晚,不安全。”
“送你回去”
“我……”蘇星韞的話還未說出口。
他卻已經自然至極地伸出手,直接拿過了她另一只手裏沉重的工具包。
動作流暢,像親密戀人之間,丈夫順手接過妻子購物歸來的重物。
蘇星韞愣住了,看着他骨節分明的大手,輕鬆地提起了那些對她而言頗爲吃力的裝備。那雙手,白天在會議室裏,漫不經心地決定着數億資金的流向,此刻卻沾上了野外考察的塵土。
“走吧。”他轉身,朝賓利走去,沒有給她任何拒絕的餘地。
阿婷機靈地拉了一下還有些怔忡的蘇星韞,小聲道:“蘇小姐,走吧,趙先生也是好意。”
蘇星韞抿了抿唇,看着男人挺拔冷硬的背影,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他親自拉開了後座車門。
蘇星韞遲疑了一下,彎腰坐了進去。
車內空間寬敞,彌漫着和他身上一樣的味道
阿婷識趣的坐在前座。
他將她的工具和背包妥善放在一旁,然後繞到另一側,坐了進來。
“走吧”他吩咐司機,聲音在密閉的車廂裏,顯得更加低沉。
車子平穩地駛入璀璨的車流。維多利亞港的霓虹,透過深色的車窗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
她刻意靠着窗,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試圖忽略身邊存在感極強的男人。
“那個……我到前面就可以,約了朋友”阿婷開口打破沉默。
阿婷下車後,車廂再次陷入沉默
蘇星韞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聞到他帶着侵略性的氣息。她脊背挺得筆直,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還沒吃晚飯。”
他忽然開口,不是詢問,是斷定。
蘇星韞怔了怔,下意識回答:“……還不餓。”
話音剛落,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在靜謐的車廂裏,清晰得令人尷尬。
蘇星韞的臉頰瞬間爆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聽到身側傳來一聲極低極沉的輕笑。像琴弓擦過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震得她耳膜發麻。
“我餓了。”他說,目光掠過她紅透的耳尖,像欣賞一件有趣的藏品,“陪我。”
車子最終停在了一家隱匿在半山腰的私房菜館前。門面低調,內部卻別有洞天,雅致清幽,顯然不是對普通公衆開放的地方。
趙聿盛顯然是常客,經理親自迎出來,恭敬地引他們進入一個安靜的包間。窗外是俯瞰港島的璀璨夜景,如同散落一地的碎鑽。
點菜時,他幾乎沒有詢問她的意見,徑自報了幾個菜名。蘇星韞微訝地發現,他點的,竟大多是她偏好的清淡口味,甚至有一道倫敦求學時她常做的甜湯。
他怎麼知道?
疑問在心頭盤旋,她卻不敢問出口。
飯菜很快上來,精致可口。蘇星韞起初還有些拘謹,但忙碌一天確實飢腸轆轆,食物的香氣誘人,她便也慢慢放鬆下來,小口小口地吃着。
趙聿盛吃得不多,大部分時間,只是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看着她。
像收藏家凝視自己最珍貴的瓷器。
像旅人凝視沙漠中唯一的甘泉。
蘇星韞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拿着湯匙的手都有些僵硬。
“不合胃口?”他問。
“不是,”她連忙搖頭,“很好吃。”
他不再說話,只是目光依舊纏繞着她,仿佛看她吃飯,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情。
蘇星韞確實飽餐了一頓。
車子再次啓動,駛向她下榻的酒店。
到達酒店門口,司機停穩車。蘇星韞低聲道謝,伸手想去拿包。
一只大手卻先她一步,提起了所有東西。
趙聿盛下了車,繞到她這一側,替她拉開車門,並將工具和背包遞還給她。
“謝謝趙先生。”她接過,垂着眼眸,不敢與他對視。
她轉身,走向酒店燈火通明的大堂。
腳步有些匆忙。
“蘇星韞。”
他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不高,卻像帶着鉤子,瞬間定住了她的腳步。
她遲疑地回頭。
他站在車旁,身後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而他站在光影交界處,身形挺拔,面容半明半暗。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像落入深淵的星火。
他看着站在台階上回眸望他的她。
大堂溫暖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晚風吹起她頰邊的碎發。
他目光深沉,努力掙扎,克制
他就那樣看着她,看了好幾秒。
然後,他微微動了動唇,嗓音喑啞,帶着戀戀不舍的溫柔,穿透了香港微涼的夜風,清晰地送到她耳邊:
“晚安。”
蘇星韞的心跳,在那一刻,徹底失控。
臉頰滾燙,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進了酒店大堂。
直到電梯門合上,隔絕了外面那個男人的視線,她才靠在冰冷的梯壁上,緩緩籲出一口氣。
抬手摸了摸臉頰,不真實。
而酒店門外,趙聿盛依舊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直到助理阿霆低聲提醒:“盛哥,接下來……”
他這才收回視線,彎腰坐回車內。
車門關上的瞬間,他臉上那絲罕見的裂痕,迅速消失,恢復了慣有的冷硬與漠然。
只有緊握的拳頭,泄露了他內心遠不如表面平靜的波瀾。
晚安。
我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