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彌雪在家懶了快一周，躺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這天，她決定出門走走。
媽媽在家附近的街口經營一家便利店，這幾年生意興隆。她雇傭了一個年輕小妹，一天輪換一次，一人管半天。
夏彌雪起了個大早，她做了兩份早餐，都是三明治配奶昔。一份是她的，一份給小妹。 媽媽早餐得吃熱食，她會在家解決。
之前的工作需要早起，夏彌雪生活規律，按時入睡，就會按時醒來。她站在落地窗前伸懶腰，遠方的天空剛露出魚肚白。
十分鍾，刷牙洗臉更衣下樓，她動作很快，因爲想趕早市。
早市是小城蟄伏了一夜之後最先蘇醒的神經。
天才蒙蒙亮，青灰色的天光像一塊半舊不新的罩布，還兜着幾點疏星，街巷卻已活過來。一種混雜的、蓬勃的、帶着生腥氣的喧囂，熱烘烘地漫上來，把人裹挾進去。
夏彌雪在街口無所事事地走，目的地就在前方，可她不急。
之前的工作雖然是上四休三，但休息日也得完全用來修復身體和心靈的疲憊。夏彌雪前兩年還有餘力社交、烹飪美食、侍弄花草，後來發展成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充電的周期越來越長，可是放電卻很快。
無所事事一度成了奢侈的狀態。可在這座小城，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臨街的鋪面還未卸下門板，但門前的人行道早已被各式攤子擠占得水泄不通。菜農們用三輪車運來沾着露水和泥土的青菜，水靈靈的黃瓜，頂花帶刺的，紫得發亮的茄子，帶泥土的蘿卜，一扎扎捆的整整齊齊的小油菜，綠得逼人眼。賣魚的水箱裏氧氣泵咕咕冒着泡，肥美的鯽魚尾巴一甩，水花飛濺。
這些蔬菜真好，比城市裏擺在大型商超貨架上精挑細選過的更原生態。夏彌雪是廚房小白，但忍不住一再爲顏值買單。
不知不覺，兩手都是沉甸甸的菜。
哎呀，還得去便利店看看。夏彌雪跟着人流緩慢蠕動，本以爲今日份采購到此爲止，可一不留神又被路邊小吃攤勾了去。
油鍋裏的油條膨脹成金黃色的長條，滋啦作響。一口大鍋裏翻滾着雪白的豆漿，人們圍坐在低矮的條凳上，低頭吸溜着滾燙的稀飯和豆漿，額頭沁出大口的汗珠。一天的力氣，仿佛從這碗濃稠的溫暖中生長出來。
“老板，給我來一套豆漿油條。”夏彌雪掃碼付款，機車的突突聲由遠及近，她下意識抬頭，呵，竟然會在這碰到程知嶽。
他被人流裹挾寸步難行，機車硬是被騎成了大爺單車。
“程知嶽！”她揮手致意，嘴裏塞了半截油條，“過來一起吃早餐呀！”
程知嶽緊繃的表情在撞上她視線的瞬間變得柔和。此時的陽光恰好正面照着他，他微眯着眼睛，藏起瞬間蓄滿的笑意。
“稀客啊，”程知嶽看了眼她的戰利品，“買這麼多，中午要請朋友嗎？”
“啊，嗯，沒有啊，我就看好看，好看的就買，”夏彌雪咕嚕吞下一口豆漿，抬頭時嘴角長出白色的胡須，“你吃沒？我請你，老板，再來一套！”
程知嶽硬生生把“吃了”吞進肚子。
“第一次聽說有人買菜是因爲好看，”他笑了，陽光把他深黑的眼眸染成琥珀色，平添幾分溫柔，“所以不是請朋友？”
“不是。這小縣城我哪來的朋友，我朋友都不在這工作。算起來就你一個了，”夏彌雪推推他手臂，“今天上班嗎？不上班，中午一起吃。”
“不上，上二休二，今天剛休。”
“那正好——”夏彌雪把菜拎起來，“交給你了。”
“哪有人請客吃飯要客人下廚的。”程知嶽嘴上不滿，手卻已接過來，“你怎麼只買素菜？”
“我不懂選肉，”夏彌雪攤手，“以前不是吃公司盒飯就是點外賣，要麼下館子，我生活經驗很少。”
“好，那一會我去買肉。”
“嗯嗯好！程知嶽最靠譜啦，”夏彌雪又搖搖他的胳膊，她今天心情很好，“小縣城真好，我一點也不後悔辭職回來。”
“嗯，”他點頭，嘴角勾起笑意，“不後悔就好。”
“這裏有媽媽，有你，有生活的感覺。我好滿足啊。”
“好。”他把碗裏的豆漿一飲而盡，剛要站起來，夏彌雪又拉住他。
“我做了早餐給你。”她把紙袋塞給他，其實這一份是做給自己的，可剛吃了豆漿油條，她已經飽得吃不下了，“三明治配牛油果奶昔。”
程知嶽愣了愣，往袋子裏看一眼，顏色鮮豔的三明治，看起來就很好吃。
“另一份給誰的？”他指着相同的紙袋。
“給幫媽媽看店的小妹妹，”夏彌雪把早餐送出去了，又期待看他吃，“你還吃得下嗎？”
“吃得下。”
程知嶽剝開保鮮膜，一口咬下去，有西紅柿、生菜、黃瓜、滑蛋、土豆泥和培根。
“好吃。”他咬了好大一口，導致咀嚼的幅度很大，有點像黃牛吃草。
夏彌雪忍不住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他吃幹淨了，用紙巾擦嘴，問：“你笑什麼？”
“笑我廚藝很好啊。你吃得像頭牛一樣。”
這可不是什麼好的形容。程知嶽又拿出那罐綠色的奶昔，上面還撒了烤過的碧根果碎。
他嚐了一口，覺得有點太濃鬱。可這是夏彌雪做的。於是，程知嶽仰頭一飲而盡。
程知嶽胃口很好，夏彌雪看着開心。她剛工作那一陣就喜歡研究各種奇怪美食打包帶給同事，被贊“熱辣美廚娘”。同事人也都很好，大家會聚在一起分享自制美食。
“你以後都怎麼排班啊？”她單手托腮，直勾勾盯着程知嶽，“程知嶽，做我的小白鼠吧。”
程知嶽瞬間坐直了身體。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小白鼠？”
“美食試驗官。”
“上一休一或者上二休二，一般是這樣。”
他這麼說就相當於接受了。
“好，那今天是你休息第幾天？”
“第二天。明天上班。”
“沒關系，我會好好學習，你有想吃的菜也告訴我，我學。不過我不會選肉，一會你教我。”
“嗯。”
夏彌雪先站起來，她伸了個懶腰，太陽升得更高了，她沒塗防曬，得抓緊完成今天的日程。
“我去我媽那坐會，你去買肉，順便幫我拿菜，可以嗎？”
程知嶽自然沒有二話。
夏彌雪終於走到了便利店，看店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妹妹，看着年紀比她小，滿臉膠原蛋白。
“嗨，你好。”
“你好，需要點什麼？”小妹馬上站起來。
“不是不是，我是店主的女兒，上上周剛回來。給你帶了個早餐。”
“啊，還有早餐，那你吃過了嗎？”小妹妹表現得有點局促，也許是夏彌雪太自來熟了。
“吃過啦。這是我自己做的，要是不合口味，你多多擔待哦。”
“沒，沒關系，我喜歡吃三明治，”小妹妹打開紙袋，迫不及待地拆開保鮮膜，食材都很新鮮，色彩也鮮亮，她一口咬下去，露出滿足的表情。
“好吃，姐姐，對不起，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小妹妹怯怯的，“我今年剛成年。”
“可以啊，你也可以叫我小雪，我比你大好多呢，我今年27了。”
“啊，我完全看不出，我以爲你還在讀書。”
“真的嗎？哈哈哈，謝謝你小妹妹。你才剛高中畢業啊，在打暑假工？”
“嗯，平時是我媽媽看店，我這幾個月有空，來幫她。”
“好。你真懂事，我高中畢業只想滿世界亂飛。”
說完，她在店裏轉了一圈。門外響起機車的轟鳴，該是程知嶽買菜回來了。
“程哥。”小妹妹又站了起來。
“沒事，你坐。”程知嶽長腿一跨進門，視線越過貨架看到夏彌雪的頭頂，鬼鬼祟祟的幹嘛呢。
他打了個響指。夏彌雪抬起頭，很新奇的樣子。
“快看，”她拿起一包辣條，“還記得嗎？我們初中門口總賣這個，沒想到現在還能進到貨。”
“辣條而已。”程知嶽聽她語氣大驚小怪。
“你不記得辣條的故事了！”夏彌雪拍拍他的腦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那是夏彌雪讀初二的上半年。學校離家比較遠，得坐公交。許多小孩都走這條線上學，所以公交一到放學時間就很擁擠。擁擠的公交充斥着廉價辣條、雪糕和汽水的味道。
夏彌雪和晨晨一起上下學，每次她都不好意思擠，可遵守秩序往往會被拒之門外。因爲不守秩序的人太多，他們不僅從前門上車，還從後門上車，搞得一團糟。
晨晨卻是個急性子，她本來也想排隊，可不適者淘汰，趕不上車就要遲到，就要晚回家幾分鍾，所以她經常拉着夏彌雪一起擠。
那天也不例外。
晨晨像往常一樣拽着她擠上車，一起上車的還有一個中年禿頭男。此男黑眼圈特別重，身材細瘦，像隨風搖曳的竹竿，他被一車精力旺盛的小孩擠得東倒西歪。
夏彌雪本來沒把他當回事，直到他把鹹豬手伸向晨晨。
她在聚精會神地吃辣條，微微背對着竹竿男，他枯瘦的手就那樣明目張膽地伸向她的裙底。
夏彌雪緊盯着那雙手，它伴隨車身的輕微搖晃更進一步，竹竿男微微曲起手指，想把裙擺勾起來，再勾起來。
“晨晨，我也要吃辣條！”夏彌雪突然說話，她聲音很大，車上許多人都看過來，那雙手終於縮回去，“你怎麼就自己吃呀？我也要。”
晨晨覺得奇怪，因爲夏彌雪怕長痘，從不主動要吃辣條，今天的太陽難道從西邊出來了？
“好吧，給你，”晨晨抽出一根長長的辣條，夏彌雪記得那包辣條名叫“唐僧肉”，“這個有點辣哦。”
“我不怕。”夏彌雪大口咀嚼，盡可能多地讓每個手指都蹭上辣油，覺得差不多了，她五指張開，忽然腳下不穩，姿勢浮誇地撲向竹竿男。
五個紅手指印蓋在了他的白T上。竹竿男惱羞成怒，夏彌雪嘴上道歉，實際仍覺得不夠，她拉着晨晨往後車廂移動，經過他時裝作不經意低頭，涼鞋非常精確地踩過他裸露的腳指頭。
“你……”竹竿男氣得眼斜嘴歪，竟然接連被一個小女孩擺了兩道。
晨晨先下車。下一站，夏彌雪下車，竹竿男也下車，他要跟蹤報復。
夏彌雪快步走着，盡可能挑人多的地方鑽，家附近剛好有個菜市，五六點正是熱鬧的時候，跑到那裏就安全了。
她剛來半年，還不太熟悉這邊的道路，繞着繞着竟把自己困在巷子裏。竹竿男追上來了，夏彌雪嚇得大喘氣，她不會把自己繞暈了吧？
忽然一人追上來，朝着竹竿男後背飛起一腳。
“死變態，跟蹤女生，還不快滾，一會讓整個市場的人都來看！”
竹竿男連滾帶爬跑開了，也不過就是外強中幹欺軟怕硬的貨。
“程知嶽！你怎麼會在這？”夏彌雪喜出望外。
“我也在車上，站在很靠後的地方。”
“可能人太多了，我都沒看到你。”
程知嶽居高臨下，幾乎目睹全程。夏彌雪正義感爆棚，可又沒辦法給自己善後，真是夠笨的。他一下車就跟在竹竿男後面，伺機而動。
夏彌雪叉腰大笑，她也不管竹竿男能不能聽到：“死變態，最好別再讓我看到你！”
“我和我哥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