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邊的晚霞由絢爛轉爲暗淡,河邊的風也帶上了明顯的涼意。
周燃看着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少年,他單薄的衣衫完全溼透,緊貼在身上,嘴唇凍得發紫,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顯然已經有些受寒了。
周燃心裏焦急,卻一時有些束手無策。
“怎麼辦?總不能把他丟在這裏不管……”
帶他回家?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周燃立刻否決了。
王氏正爲那樁荒唐婚事鬧得不可開交,要是看到他帶回去一個來歷不明、容貌出色的少年,指不定會聯想、編排出什麼更難聽的話來,局面只會更亂、更復雜。
送去鎮上客棧?周燃摸了摸懷裏那個沉甸甸的錢袋,銀子是夠的。
但……他看了一眼少年那張過分漂亮的臉,再想到大景朝允許男男婚配的風俗,心裏頓時警鈴大作。
自己一個成年男子,帶着一個明顯是未出閣(或者說未“出嫁”)模樣的俊俏少年去住店,即便兩人清清白白,也難保不會惹來閒言碎語,甚至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萬一被哪個多事的人瞧見,傳到王氏或者那方家耳朵裏,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周燃煩躁地抓了抓溼漉漉的頭發,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他總不能把這少年帶回自己那間破屋子藏起來吧?
就在他左右爲難、焦急萬分之際,河岸對面的小路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雜亂的呼喊聲:
“小少爺——!小少爺你在哪兒啊——!”
“快!沿着河岸找找!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啊!”
周燃心中一凜,抬頭望去,只見幾個穿着統一青色短褂、家丁模樣的人正舉着火把,沿着河岸焦急地搜尋着,聲音越來越近。
地上的少年也聽到了呼喊聲,他身體猛地一顫,抬起頭,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和更加深重的絕望。
他下意識地往周燃身後縮了縮,似乎不想被找到。
周燃瞬間明白了。
這少年果然是偷跑出來的,而且身份不一般,家裏已經派人來尋了。
他看着少年驚恐的眼神,心裏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這少年家中具體是何光景,但既然仆役能這麼快找來,說明家規甚嚴,或者……那樁逼婚的壓力極大。
轉眼間,那幾個家丁已經發現了河邊的兩人,立刻呼喊着圍了過來。
爲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面色嚴肅的管家模樣的人,他看到渾身溼透、狼狽不堪的少年,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臉上露出又氣又急的神色: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怎麼跑這兒來了!還弄成這副樣子!要是讓老爺和夫人知道了,可怎麼得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衫要給少年披上。
少年猛地揮開管家的手,聲音帶着哭腔和倔強:
“我不回去!姨娘逼我嫁人,我死也不回去!”
“小少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胡話!” 管家臉色一沉,語氣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威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您能任性妄爲的?快跟我們回去!莫要讓下人看了笑話!”
他身後兩個健壯的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不由分說地架起了少年。
少年掙扎着,但他那點力氣在家丁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少年徒勞地哭喊着,淚水再次涌出。
管家這才注意到旁邊站着的、同樣渾身溼透的周燃,他上下打量了周燃一番,見是個穿着粗布衣裳的莊稼漢,眼神裏便帶上了幾分審視和疏離,但禮節還算周到,拱手問道:“這位壯士,是你救了我家小少爺?”
周燃點點頭,悶聲道:“碰巧遇上,舉手之勞。”
管家從懷裏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大約有二兩重,遞向周燃:
“多謝壯士援手。這點心意,請壯士收下,聊表謝意。天色已晚,我等還需盡快帶小少爺回府,告辭了。”
周燃看着那塊銀子,又看看被家丁架着、正用一雙淚眼絕望地望着他的少年,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沒有接那銀子,只是沉聲對管家說:“銀子不必了。只是……他還小,身上又溼透了,回去……還請好好照顧,莫要再逼他了。”
管家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復雜,但很快恢復如常,只是淡淡道:“壯士放心,這是我們的家事。”
說完,也不再理會周燃,指揮着家丁:“快走!小心着點少爺!”
一行人簇擁着,幾乎是挾持着仍在低聲啜泣的少年,匆匆消失在暮色漸濃的小路盡頭。
周燃站在原地,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手裏還攥着那塊管家硬塞過來的、冰冷的碎銀子。
河邊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潺潺的水聲和遠處歸巢的鳥鳴。
一場意外的救援就這樣匆匆結束,那個美麗的少年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他心裏激起了一圈漣漪,又迅速沉沒了下去。
“又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周燃嘆了口氣,心裏沉甸甸的。
他自己的麻煩還沒解決,又目睹了另一場悲劇的上演。
這個看似允許同性婚嫁、風氣“開明”的大景朝,底下隱藏的,恐怕依舊是無數被禮教和強權碾壓的個體命運。
他搖搖頭,甩掉這些紛亂的思緒,轉身朝着那個他極力想逃離、卻又不得不回去的“家”走去。
周燃拖着疲憊沉重的步伐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家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院子裏靜悄悄的,主屋亮着微弱的油燈光,隱約能聽到王氏壓低的、卻依舊帶着不滿的嘟囔聲,似乎在數落周父。
周燃懶得理會,徑直推開自己那間小屋的門,閃身進去,從裏面閂好。
他身心俱疲,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河裏救人的緊張,對那少年命運的無力感,以及自家這一攤爛事,都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心頭。
他一點胃口都沒有,和衣倒在硬板床上,望着漆黑的房頂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輕微的敲門聲,還有周巧兒細聲細氣的呼喚:“哥……哥?你睡了嗎?”
周燃嘆了口氣,爬起來打開門。
周巧兒像只小老鼠一樣敏捷地鑽了進來,手裏還端着一個粗陶碗,裏面是冒着熱氣的粥和一小碟鹹菜。
“哥,你沒吃晚飯吧?我給你留了點兒,快趁熱吃。”
周巧兒把碗塞到周燃手裏,大眼睛在昏暗的油燈下閃着擔憂的光。
看着小妹乖巧懂事的樣子,周燃心裏一暖,白天積攢的鬱氣散了些。
他接過碗,摸了摸周巧兒的頭,低聲道:“謝謝小妹。”
他走到床邊坐下,沒什麼滋味地喝着粥。
周巧兒關好門,湊到他身邊,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着,那神情分明味同嚼蠟。
這時,周燃想起什麼,翻身在在床上的被子下摸索了一會兒,便從掏出一個小心藏好的油紙包,那是白天在鎮上買的糕點。
遞給周巧兒,壓低聲音說:“喏,在鎮上買的,給你留着當零嘴。”
周巧兒眼睛瞬間亮了,驚喜地接過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看到裏面白生生的米糕和香噴噴的芝麻餅,開心得小臉泛紅。
“謝謝哥!”她壓低聲音,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看着妹妹開心的樣子,周燃心情稍緩。
他想起白天在鎮上看到的那根紅頭繩,心裏暗暗發誓,等分家後,一定要給小妹買很多好東西。
周巧兒捧着那包小油紙包,小聲說:“哥,這兩塊最好了,也比較大,留給你晚上墊墊肚子!”
周燃看着那油紙包,心裏更不是滋味。
他搖搖頭,把糕點推回給周巧兒:“哥正在吃飯呢,都快吃飽了,不餓。你正在長身體,自己吃。”
周巧兒小心翼翼地把糕點收好,然後並沒有離開,而是挨着周燃坐下,臉上的笑容很快被擔憂取代,滿是憂心忡忡。
她踮起腳尖,湊到周燃耳邊,用氣聲悄悄說:“哥……我聽見爹娘在屋裏說話……”
周燃喝粥的動作一頓,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低聲問:“他們說啥了?”
周巧兒皺着小眉頭,學着她娘的語氣,壓着嗓子說:“娘說……‘由着他鬧幾天脾氣!等過兩天趙嬸把日子定下來,由不得他不從!拜了堂成了親,他就是方家的人了!’”
周燃的心沉了下去,拳頭不自覺攥緊。
王氏果然還沒死心!
周巧兒繼續悄聲道:
“娘還說……‘那方家是鎮上的富戶,嫁妝肯定少不了!等新媳婦……呃,新……’”
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男妻,卡殼了一下。
“‘等那人過了門,他那嫁妝,還不是得交給我這個當婆婆的掌管?到時候,家裏寬裕了,也能多貼補你二哥在鎮上的花用。’”
她抬起頭,擔憂地看着周燃瞬間鐵青的臉色:“娘還說……‘現在先容忍他鬧騰,等成了家,有人管着,收了心,自然就得乖乖幹活了!’哥……娘他們……好像鐵了心要你娶那個……那個人啊?還要拿人家的錢……”
“砰!”
周燃手裏的粥碗重重地頓在床頭那個破木箱上,粥水濺了出來。
他胸口劇烈起伏,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直沖頭頂!
原來如此!王氏打的是這個主意!
她不僅要用他換那三十兩謝媒錢,還盤算着等“新媳婦”過門後,霸占對方的嫁妝,來貼補她那個寶貝二兒子!
這算計,這心腸,何其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