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早上在澡堂時,劉師傅那句熱情的客套話:“客官辛苦!跑外頭風吹日曬的,泡個澡好好歇歇,晚上準能睡個好覺!”
“晚上睡個好覺?” 周燃在河裏苦笑一聲,水流沒過他的肩膀,“攤上這麼個家,這麼樁破事,這輩子怕是都難睡安穩覺了。”
王氏的哭嚎、趙嬸的算計、那樁荒唐的婚事,像一團亂麻堵在他心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傳來了歸家農人的吆喝聲。
感覺身上的塵土和晦氣洗得差不多了,周燃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上岸。
他從河裏站起身,水珠從他健碩的身體上滑落。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河對岸陡峭的崖壁上,似乎站着一個人影!
那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模糊,但確確實實是個人!
周燃心裏咯噔一下,還沒等他細看,也沒來得及出聲呼喊,就見那身影猛地向前一傾,如同斷線的木偶般,直直地從數米高的崖壁上墜了下來!
“不好!” 周燃心中驚呼,沒有任何猶豫,他像條魚一樣猛地扎入水中,用盡全力朝着人影墜落的方向奮力遊去。
河水因爲他的劇烈動作而譁譁作響。
幸好落水點離他不遠。
周燃潛下水,很快就在略顯渾濁的水中摸到了一個人體。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觸手冰涼綿軟,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心中焦急,雙腳猛蹬河底,憑借着一身好力氣,硬是將那人拖出了水面,踉踉蹌蹌地拽到了河岸邊柔軟的草地上。
來不及多想,周燃立刻將人平放在地。
借着夕陽餘暉,他看清這是個穿着淺色長衫的人,身形纖細,長發溼透,遮蓋住了面容,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沒了呼吸。
“堅持住!” 周燃低吼一聲,也顧不上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了。
他迅速回憶着前世學過的急救知識,跪在對方身側,清理其口鼻中的水草和泥沙,然後雙手疊放在其胸口,開始有節奏地用力按壓。
“一、二、三、四……” 他心中默數,動作標準而有力。
按壓了三十次後,他停下來,托起對方的下巴,使其頭部後仰,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氣,對着那蒼白的嘴唇進行了兩次人工呼吸。
做完一套循環,他再次檢查,對方依舊沒有反應。
周燃咬緊牙關,不敢停歇,立刻開始第二輪按壓和人工呼吸。
汗水混着河水從他額角滑落,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拯救這條突如其來的生命上。
“咳……咳咳……”
就在周燃準備進行第三輪急救時,身下的人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口鼻中嗆出了好幾口河水。
“活了!” 周燃心中一喜,大大鬆了口氣。
他連忙將對方扶成側臥的姿勢,輕輕拍打着其後背,幫助他排出肺部的積水。
待那人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周燃這才有空仔細打量這位不速之客。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對方臉上那被河水浸透、凌亂地黏在皮膚上的烏黑長發。
一張臉露了出來。
即使是在暮色四合、光線昏暗的河邊,即使對方臉色蒼白如紙,唇無血色,周燃還是被眼前這張臉的精致程度給震了一下。
眉如遠山含黛,鼻梁秀挺,唇形姣好,皮膚細膩得不像經歷過風吹日曬。
此刻因爲溺水缺氧,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着,更添了幾分脆弱的美感。
這絕對稱得上是一張十分漂亮的臉,甚至帶着一種超越性別的、驚心動魄的美。
周燃愣在原地,心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這荒郊野嶺的,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好看的人?
看這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村民。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地上的人呻吟一聲,溼漉漉的長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眸子,像是浸在水裏的黑琉璃,此刻還帶着溺水後的迷茫和虛弱,朦朦朧朧地看向了正俯身看着他的周燃。
四目相對。
周燃看着這雙眼睛,心裏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預感涌上心頭。
那人怔怔地看向俯身在他面前、渾身溼透的周燃,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的是一把清脆中帶着哽咽的少年嗓音:
“你……你救我作甚?何不讓我就這般隨水去了,倒也幹淨……” 聲音裏滿是生無可戀的悲涼。
周燃看着這少年年紀輕輕,卻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心裏那股因爲自家破事而積攢的煩躁,莫名地被沖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憐憫。
他嘆了口氣,用自己那粗嘎的嗓子,盡量放緩了語氣說道:
“小兄弟,瞧你年紀輕輕的,大好前程在後頭呢,怎地如此想不開?張口閉口就是死啊活啊的?有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不嫌棄的話跟我說說,說出來興許能好受些。”
那少年聞言,眼圈更紅了,淚水混着河水從蒼白的臉頰滑落。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聲音帶着壓抑的哭腔和憤懣:
“過不去……怎麼過得去……家裏……家裏非要逼我成親……”
周燃心裏“咯噔”一下,這劇情怎麼有點熟悉?
他不動聲色地問:“成親是喜事啊,莫非……那家姑娘你不中意?”
少年偏過頭去,聲音哽咽而激動:
“這根本不是什麼喜事!其實,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爹沒多久就續了弦……” 他抽噎着,身體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發抖,“那繼母……表面待我還好,私下裏……動不動就打罵,克扣我的用度,把我當眼中釘肉中刺……我……我本以爲熬到長大就好了……”
他越說越悲憤,雙手緊緊攥着身下的草皮:
“可誰知……誰知她如今爲自己孩子的前程。竟要逼我嫁人!不是尋常嫁娶,是逼我給鄰縣一個六十有八的老鄉紳做填房小妾!只因爲那老東西許諾了她娘家一筆厚禮!我抵死不從,她就在爹面前顛倒黑白,說我忤逆不孝……爹……爹竟也由着她胡來!”
少年抬起淚眼,眼中滿是痛苦和不解:
“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連自己的終身都不能做主了嗎?我才十六歲……他們就要把我推進火坑,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做玩物。”
“我寒窗苦讀十餘載,一心想着科舉仕途,他們卻……卻要斷我前程,毀我一生!”
少年悲鳴道:
“……我這書還讀來有何用?這命還要來有何用?!”
他猛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劇烈聳動。
“我鬧過,絕食過,甚至以死相逼……可繼母說,就算抬着我的屍身,也要送進那老鄉紳的門!我……我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除了死,我還能怎麼反抗?!”
周燃聽着少年的血淚控訴,心中震動不已。
他原以爲自己的遭遇已經夠糟,沒想到這少年的身世竟如此淒慘。
被繼母虐待,被生父忽視,最後還要被當作貨物賣給老朽之人,這簡直是往絕路上逼啊!
他心中那股不平之氣更盛,深吸一口氣,語氣也帶上了幾分斬釘截鐵,這些話,既是對少年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小兄弟,你聽我說!正因爲你年輕,才更不能輕易言死!你死了,你那惡毒的繼母只怕拍手稱快,正好吞了你的家產!那老畜生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值得嗎?”
他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人只要活着,就總有辦法。你現在覺得是天塌下來的大事,也許過段時間回頭看,也不過是道小坎兒。”
“況且你還年輕,日子長着呢。你既有志於科舉,寒窗苦讀不易,一身才學更是你自己的傍身之本,只要你不放棄,誰也奪不走!只要人活着,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到時候功名在身,看誰還敢隨意拿捏你?至於這婚事……只要還沒拜堂,就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想辦法拖,想辦法逃,總比白白死了強!”
少年聽了他的話,抬起淚眼,怔怔地看着周燃黝黑卻異常堅定的臉龐,絕望的眼神中似乎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
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其中的道理。
他稍稍平靜了一些,抬起淚眼,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眼前這個救了他的陌生人。
這一看,他才注意到,周燃此刻……
是光着身子的!
少年蒼白的臉上瞬間飛起兩抹不自然的紅暈,他慌忙移開視線,有些窘迫。
周燃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剛才救人急切,根本沒來得及穿衣服!
他老臉一熱,雖然皮膚黑看不太出來,但也感到一陣尷尬。
他連忙站起身,說了句“你等等”,便快步跑到岸邊放衣服的樹下。
他拿起那身還在溼潤的衣服,也顧不上那麼多,直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冰涼的溼衣立刻緊緊貼在了皮膚上,帶來一種強烈的不適感,但也暫時掩蓋了尷尬。
穿好衣服,周燃走回少年身邊,看着他單薄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便道:“河邊風涼,你渾身溼透了,得趕緊找個地方換身幹衣服,喝點熱湯驅驅寒,不然要生病的。”
少年抱着膝蓋,蜷縮在地上,眼神雖然不再像剛才那般死寂,卻依舊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周燃看着他這副模樣,心裏嘆了口氣,知道心結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的。
他現在必須先把這少年安頓好,再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