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清硯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騰的舊怨新怒,抬起頭,目光銳利地迎上時笙的視線,語氣硬冷:
“娘娘謬贊。臣奉旨教導太子,自當嚴格要求,不敢因殿下年幼而稍有懈怠。若言語有所冒犯,也是臣職責所在。”
他這話,既是回應,也是劃清界限,更暗指時笙不該插手教學之事。
時笙眉梢微挑。
哦?小古板脾氣見長啊。
看來穿越女那“知己”一刀捅得挺深。
她也不惱,扶着錦書的手,慢慢踱進殿內。
她的步伐很慢,帶着病人特有的虛浮,踩在光潔的金磚地上,幾乎聽不見聲音,卻莫名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她在沈清硯面前幾步遠處站定,微微抬着下巴。
盡管需要仰視才能看清他的臉,氣勢卻絲毫不弱:“職責所在自然是好。不過…”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一旁緊張地看着他倆的蕭予瑞,聲音放緩。
“太子還小,性子又軟,一味嚴厲恐適得其反。”
“沈太傅才華驚世,舌綻蓮花,連朝堂上的老狐狸都能被你氣得跳腳,想必法子多的是,總不至於只會嚇唬孩子吧?”
沈清硯臉色瞬間漲紅,不是羞惱,而是純粹的憤怒。
他竟被她堵得一時語塞!
明明滿腹經綸,此刻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反駁——因爲她的話,竟然該死的有那麼一點道理。
而且她那種仿佛看穿一切,還帶着點憐憫的眼神,比任何惡毒的話語都更讓他難堪!
“臣如何教導太子,是陛下的旨意,是臣的職責!不勞娘娘置喙!”
他幾乎是咬着牙說道,語氣硬邦邦的。
“是麼?”時笙微微傾身,靠近了他一些,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慢條斯理地問。
“那陛下可有旨意,讓太傅您…因爲一些私人舊怨,就苛待太子,嗯?”
她的氣息極弱,帶着病中的微熱,拂過沈清硯的耳廓。
沈清硯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後退一步,臉上那絲紅暈瞬間蔓延到了耳根,心跳如擂鼓。
說話就說話,她湊那麼近做什麼?不知道男女有別嗎?
而且,她......她竟然還敢提及往事?!!
看着他這副驟然失態,語塞臉紅的樣子,時笙眼底閃過一絲嘲弄。
哪怕,隔了七年。
就在這時,一直低着頭瑟瑟發抖的蕭予瑞,卻偷偷地、極快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那個站在太傅面前爲自己說話的時笙。
母後......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母後,從來不會來看他讀書,就算來了,也只會抱怨父皇不來,或者嫌他吵鬧,從未這樣維護過他。
雖然母後的樣子還是很冷淡,說話也好嚇人,連太傅都被說得不敢回嘴......但是......但是......
小家夥心裏,突然涌起一絲極其微弱而陌生的暖流。
時笙不再理會臉色青白交加的沈清硯,目光轉向正襟危坐的小豆丁,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也不再尖銳:
“瑞兒,起來。”
蕭予瑞一個激靈,連忙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垂着頭,小手緊張地揪着衣角。
時笙看着他,淡淡道:“方才太傅問的那句,你可知,爲何北極星能安居其位,而衆星甘願環繞?”
蕭予瑞茫然地抬起頭,眼睛裏還帶着淚花,怯生生地搖頭。
沈清硯也冷眼看着,想聽聽這位皇後能說出什麼高見。
只見時笙並未直接解釋經文,反而問道:
“你若有一個極其喜歡的玩具,是願意把它交給一個穩重可靠、能保護好它的人,還是交給一個整日毛毛躁躁、可能隨時會把它摔壞的人保管?”
蕭予瑞愣了一下,小聲回答:“…交給…可靠的人。”
“爲何?”
“因爲…因爲那樣玩具就不會壞…”
“嗯。”時笙微微頷首,“爲政亦然。”
“帝王有德,行事公允,能讓天下人安心,能庇護臣民,讓他們相信跟隨你能過上好日子、保全自身和家族。如此,百姓自然歸心,賢臣自然輔佐,如同衆星環繞北辰。這並非強迫,而是人心所向。”
她頓了頓,看着蕭予瑞似懂非懂的眼神,聲音放緩了些許。
“背書死記硬背,不解其意,毫無用處。你要先明白,聖人所言的道理,背後關乎的是人心、是得失、是利害。”
“今日太傅罰你抄寫,你便一邊抄,一邊想想,若你是那北極星,該如何做,才能讓周圍的星辰心甘情願地跟着你,而不是砸下來把你撞死。”
“想明白了,再來回本宮和太傅。”
一番話,不僅蕭予瑞聽呆了,連一旁的沈清硯也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這......這解釋雖非正統釋義,甚至帶着點功利和冷酷,卻異常直白犀利,一針見血。
尤其最後那句“砸下來把你撞死”,簡直是離經叛道,卻又莫名地讓人無法反駁。
沈清硯怔怔地看着那個裹在雪白狐裘裏的身影,只覺得自己的認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他自幼苦讀聖賢書,講究的是春風化雨、潛移默化。
所以他對太子的教導,也是基於此,認爲嚴苛督促、反復誦記,總能將其雕琢成器。
雖然他對太子的怯懦深感失望和焦躁,卻也從未想過另辟蹊徑。
而時笙的話,卻像是一把冰冷而鋒利的匕首,粗暴地劃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權力博弈和人性算計。
這不對!這有違聖人之教!
他本能地想反駁,想斥其荒謬。
可是......心底又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她說的,難道沒有道理嗎?
爲君者,若不得人心,可不就是會被反噬砸死麼?
冬日的陽光恰好在此刻掙脫了雲層,透過菱花窗櫺,斜斜地照進殿內,在時笙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
她微微抬着下巴,脖頸纖細優雅,側臉線條精致得不像真人。
沈清硯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他忽然覺得,她似乎......在發光。
不是太陽那種溫暖耀眼的光,而是像寒夜裏最冷冽的那顆星子,孤高清絕,帶着拒人千裏的冷漠,卻又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好看。
這個詞突兀地闖入沈清硯一貫只裝着經史子集的腦海。
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讓他感到一陣心慌意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慌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耳根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熱。
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她剛才說的話,和她那雙清冷透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