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壓抑的寂靜和星星細微的、無法完全止住的抽噎聲中，緩慢地爬行。
蘇慕言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身體僵硬，目光低垂，落在光潔卻冰冷的地板上。
星星那充滿了恐懼的哭喊和語無倫次的認錯，像循環播放的磁帶，在他腦海裏反復回響，每一次重復，都讓那份沉甸甸的懊悔加深一分。
他能感覺到林森投來的、帶着復雜情緒的目光，有關切，有理解，或許也有一絲不贊同。
但他沒有抬頭。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個蜷縮在椅子陰影裏、抱着舊玩偶、時不時因抽噎而瑟縮一下的小小身影所占據。
他看着星星哭得紅腫的眼睛，看着她蒼白小臉上未幹的淚痕，看着她因爲害怕而始終緊繃的、瘦弱的肩膀。
一種陌生的、尖銳的情感，在他素來以冷靜甚至冷漠著稱的心房裏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
那不是憤怒，不是煩躁，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源於內省的刺痛——他傷害了她。用最粗暴的方式。
他想起林森的話——“你是她哥哥”。
哥哥，應該是保護者，是依靠。
可他剛才，卻成了她恐懼的源頭。
這個認知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難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鍾，也許半小時，星星的抽噎聲終於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了極度疲憊後、近乎無聲的喘息。
她依舊蜷縮着，但緊繃的身體似乎因爲精疲力盡而鬆弛了一些，只是偶爾還會不受控制地哆嗦一下，像受驚後遺症。
蘇慕言知道，他不能再這樣沉默下去。
逃避和僵持，只會讓那道裂痕越來越深。他必須做點什麼。即使那對他而言，困難得如同攀登懸崖。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着微顫，在寂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因爲長時間的僵坐而有些遲緩。
他走向那個角落，每一步都邁得異常沉重。
聽到他靠近的腳步聲，星星剛剛鬆弛一點的身體瞬間又緊繃起來，小腦袋往玩偶後面埋了埋，連細微的喘息聲都屏住了。
蘇慕言在她面前再次蹲下。
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帶着壓迫感，而是保持着一段她覺得安全的距離。
他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淚珠的、溼漉漉的睫毛上，落在她緊緊攥着玩偶、指節發白的小手上。
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幹澀發緊。
他張了張嘴，嚐試發出聲音，卻只泄出一點微弱的氣音。
他從未覺得說話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尤其是說……道歉的話。
在他的世界裏，錯誤通常由數據、邏輯和結果來判定，道歉往往意味着妥協和軟弱。
但此刻，他面對的不是一個需要博弈的對手，而是一個被他嚇壞了的孩子。
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再次嚐試。
聲音低啞，帶着一種極不自然的、斷斷續續的澀然，仿佛每個字都需要耗費他巨大的力氣。
“星星……”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星星沒有回應，身體幾不可察地又縮了縮。
蘇慕言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積蓄勇氣。
他垂下眼睫，避開了她可能投來的、依舊帶着恐懼的目光，盯着地面，一字一句，極其艱難地，說出了他人生中或許是對外人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道歉：
“剛才……是哥哥不對。”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仿佛掙脫了某種枷鎖的輕鬆感，但緊隨其後的，是更深的無措和一絲羞赧。
他不太習慣這種赤裸裸的情感暴露。
“哥哥……不該那麼凶地吼你。”他繼續說着，語速很慢，帶着一種近乎剖析的認真，“那些機器……很重要，哥哥做的音樂……也很重要。但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來表達那個更重要的、他剛剛才真正意識到的道理。
“但是，哥哥嚇到你了。是哥哥的錯。”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星星。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雖然沒有抬頭看他，但緊繃的身體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鬆動。那持續不斷的、細微的哆嗦，好像……停了一下？
這個細微的變化，像黑暗中燃起的一點星火，給了蘇慕言一絲微弱的鼓勵。
他看着她還掛在臉頰上的淚珠，猶豫了一下，然後做出了一個對他而言更加陌生的舉動。
他伸出手，動作極其僵硬和不熟練，用指尖，極其輕柔地、笨拙地，去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他的手指微涼，帶着常年彈奏樂器形成的薄繭，觸碰到她柔嫩滾燙的皮膚時，兩人都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星星似乎被他的動作驚到，小腦袋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但沒有像之前那樣激烈地躲閃。
蘇慕言的手指停留在半空，有些無措。
他看着她臉上被淚水醃得有些發紅的皮膚，心裏那根名爲“愧疚”的弦被撥動得更響了。
他收回手，沉默了片刻，然後再次嚐試。
這一次，他放得更輕，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撫觸，沿着淚痕的軌跡，一點點將她臉上的溼潤拭去。
他的動作毫無技巧可言，甚至顯得有些笨拙和生硬，但那其中蘊含的、試圖彌補和安撫的意味，卻透過皮膚，隱約傳遞了過去。
星星沒有再躲閃。
她依舊低着頭，抱着玩偶，但蘇慕言能感覺到，她身體那種極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緊繃感，正在一點點地、非常緩慢地消散。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
但沉默，在此刻，比任何回應都更有力量。
蘇慕言替她擦幹了臉上的淚，手指停留在她柔軟的發頂，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極其輕柔地、帶着一種鄭重的承諾意味，揉了揉。
“以後……哥哥盡量……不凶了。”他許下了一個對他而言極具挑戰的承諾。
說完這些，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極其耗費心力的艱巨任務，緩緩站起身。蹲得太久，雙腿傳來一陣麻痹的刺痛感。
他沒有立刻離開，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星星依舊保持着蜷縮的姿勢，但氛圍已經不再是最初那種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冰冷。
他轉身，對一直守在遠處、默默關注着這邊的林森點了點頭，示意這裏暫時沒事了。
林森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
他看得出來，蘇慕言剛才那番笨拙的道歉和擦拭，是突破了他自身重重壁壘的結果。這對於蘇慕言而言，是遠比處理任何工作危機都更艱難的一步。
蘇慕言走到控制台前，看着那台丟失了演示的電腦，心中依舊有遺憾和痛惜，但那陣毀天滅地的怒火已經平息。
他平靜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當他準備離開時，他再次看向那個角落。
“星星，”他叫她的名字，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平穩，但少了幾分冷硬，“我們該回家了。”
縮在椅子下的星星，抱着玩偶，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她的眼睛還是紅腫的，鼻尖也紅紅的，小臉上帶着哭泣後的疲憊和脆弱。她看了蘇慕言一眼，那眼神裏依舊有殘留的怯意，但似乎……不再有那種純粹的、看到他如同看到洪水猛獸般的恐懼了。
她猶豫了幾秒鍾，然後，抱着玩偶，慢慢地從椅子下面爬了出來。
她沒有走向蘇慕言，只是站在原地，低着頭，用小皮鞋的鞋尖蹭着地毯。
蘇慕言沒有催促，也沒有試圖去抱她。
他只是走到門口，停下了腳步，等待着。
過了一會兒，星星才邁開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保持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第一次道歉，在笨拙、艱難和沉默中完成。
它沒有立刻化解所有的隔閡與恐懼，沒有讓星星立刻撲進他懷裏撒嬌。
但它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終究是蕩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堅冰。
回程的車裏，星星依舊沉默，依舊緊緊抱着她的兔子玩偶。
但蘇慕言從後視鏡裏看到，她不再是全程望着窗外或者縮成一團，偶爾，她會偷偷地、飛快地抬眼，看一下前排他的側影。
那目光裏，有探究，有殘餘的不安，但似乎，也重新燃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爲“觀察”和“試探”的火苗。
關系的堅冰，在蘇慕言第一次放下身段、艱難吐露的歉意中，出現了一道細微的、但真實存在的裂痕。
成長，總是在意識到錯誤並試圖彌補的那一刻，悄然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