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栓落下。
那種生硬的金屬撞擊聲,把屋外的風雪和嘈雜徹底斬斷。
不足二十平的小屋,光線昏沉。
霍野動作很輕,掌心托着夏清的後背,將人放在那張還是單身漢氣味的硬板床上。
像是怕稍微用點力,這塊剛撈回來的美玉就會碎掉。
“水。”
夏清嗓子眼冒煙。
霍野轉身倒水。
搪瓷缸子冒着熱氣。
他沒遞過來,而是舉到自己嘴邊。
喉結滾動,抿了一口。
溫度剛好,不燙嘴。
這才遞到夏清唇邊。
粗糙的大手捏着原本也不算小的搪瓷缸,竟顯得那缸子十分袖珍。
夏清就着他的手,低頭喝水。
水流順着喉嚨滑下,靈泉的底子加上熱水的溫度,終於把那口快要散掉的魂給壓回了身體裏。
“謝了。”
她吐出一口濁氣,眼尾泛紅。
霍野沒接話。
他拉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
沉着臉。
視線落在她臉上,像是在審視一件剛修補好的精密儀器,確認沒有任何零件遺失。
“剛才那種情況,以後別往前沖。”
憋了半天,男人嘴裏蹦出硬邦邦的一句。
帶着命令的口吻。
卻少了平日裏的那股子凶煞氣。
“我不沖,那孩子就涼了。”夏清倚着被垛,理直氣壯。
“那也不能拿你的命去換。”
霍野突然傾身。
屬於男性的滾燙氣息陡然逼近,甚至壓過了屋裏的煤煙味。
他雙手撐在床沿,將她圈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
“看看你現在的臉,比外面的雪地還白。”
夏清抬眸。
撞進男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裏。
他在後怕。
夏清心裏那個名爲理智的天平,微微晃了一下。
這糙漢子,還挺會疼人。
還沒等這曖昧發酵。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
不是剛才那種砸門的催命動靜,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門開。
李桂英端着個大海碗擠進來,身後跟着兩三個軍嫂,手裏也沒空着。
掛面,罐頭,還有半籃子自家醃的鹹鴨蛋。
“妹子,緩過來沒?”
李桂英平時嗓門像破鑼,這會兒卻壓成了蚊子叫。
她把那碗紅糖雞蛋往桌上一擱。
熱氣騰騰,姜味撲鼻。
“剛煮的,放了老姜和紅糖,最去寒氣。剛才嫂子糊塗,沒攔住王桂花那個碎嘴子,妹子你別往心裏去。”
夏清靠在床頭,笑了笑。
臉色雖白,那股子從容的氣度卻沒散。
“嫂子言重,我是醫生,救人是本分。”
一句本分。
直接把那些還在觀望的軍嫂心裏最後一點隔閡給消了。
看看人家這覺悟。
再想想林嬌嬌那群整天只會描眉畫眼的文藝兵。
誰是真心實意過日子的,一目了然。
“以後這院裏,缺啥只管開口!”李桂英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眼角餘光瞥了眼旁邊站樁似的霍野,“要是霍團長敢給你氣受,嫂子帶人把他家門拆了!”
霍野摸了摸鼻尖。
在這個家屬院混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頭回見到這群悍婦統一戰線去護着一個人。
幾個軍嫂也沒急着走,圍着夏清討教那個“救命法子”。
夏清簡單講了講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原理。
沒用晦澀的術語,全是莊稼話。
大家聽得頻頻點頭,看夏清的眼神,簡直像在看廟裏的活菩薩。
就連那個王桂花,也在門口磨蹭了半天。
最後紅着臉,把一把剛炒好的瓜子塞進門縫,別別扭扭道了聲歉,轉頭跑了。
送走這幫熱情的鄰居。
天徹底黑透。
風雪拍打着玻璃窗,發出嗚嗚的聲響。
屋內卻暖得有些發燥。
夏清把那碗紅糖雞蛋往桌沿推了推:“你也吃點?”
霍野搖頭。
他轉身去拿臉盆架上的毛巾。
就在他背身彎腰的那一瞬間。
夏清眸光一凝。
男人那個動作,有一瞬極其細微的凝滯。
像是生鏽的齒輪強行咬合。
那是痛到極致時的肌肉僵直。
空氣裏,除了紅糖味,還隱約夾雜着一股子紅花油的辛辣,和極其寡淡的血腥氣。
“站住。”
夏清出聲。
聲音不大,卻帶着職業性的威壓。
霍野腳步頓住,沒回頭:“我去打水。”
“水不急。”
夏清掀開被子。
赤腳踩在霍野早就鋪好的羊毛氈墊上,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後。
她抬手。
微涼的指尖,精準地點在男人後腰脊椎的第三節位置。
稍微用力一按。
手底下那塊原本就堅硬的肌肉,瞬間繃得像塊鐵板。
“怎麼回事?”
夏清皺眉,“白天抱我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你的背怎麼僵成這樣?”
霍野深吸氣,試圖把那股鑽心的疼壓下去。
“老毛病,這兩天拉練強度大,有點抽筋。”
“抽筋?”
夏清冷哼。
她沒廢話,指尖順着脊椎骨縫向上遊走,突然在一處舊傷點重重一按。
“嘶——”
霍野倒吸一口涼氣。
高大的身軀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鬢角瞬間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這不是抽筋。
這是神經壓迫。
“轉過來。”
夏清繞到他面前。
男人嘴唇泛白,下頜線崩得死緊,還在硬撐。
她抬手,指尖搭上他領口的風紀扣。
霍野猛地抬手,大掌攥住她纖細的手腕。
眼神有些慌亂,甚至帶着幾分狼狽的躲閃。
“別看……醜。”
聲音沙啞,帶着金屬摩擦的質感。
“我是醫生,你是病人。”
夏清沒退。
她仰着頭,那雙桃花眼裏沒有任何旖旎,只有不容置疑的堅持。
“還是說,霍團長想讓我拿手術刀把這衣服劃開?”
霍野盯着她看了三秒。
最終,在那雙清澈堅定的眸子裏敗下陣來。
他鬆開手,垂下頭,像是一頭被馴服的猛獸。
任由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一顆顆解開象征着他尊嚴與防線的扣子。
軍裝褪下。
汗溼的軍襯被剝離。
當那具充滿力量感的軀體徹底暴露在昏黃燈光下時。
夏清瞳孔驟縮。
呼吸猛地停滯了一拍。
這哪裏是“有點老毛病”。
這就是一張用傷疤織成的網。
刀傷、槍眼、燒傷……縱橫交錯,猙獰地盤踞在寬闊的脊背上。
有些已經成了泛白的陳年舊疤,有些還透着剛結痂的暗紅。
這背上背着的。
哪裏是什麼傷。
分明是他在邊境十年,一次次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