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殿的殿門,在朱棣身後轟然關閉。
空曠的大殿內,只剩下父子二人。
“逆子!”
朱元璋緩緩轉過身,那雙老眼中燃燒着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他指着朱棣,聲音雖然沙啞,卻蘊含着雷霆萬鈞的力量。
“給咱,跪下!”
朱棣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
他低着頭,將自己所有的鋒芒與棱角盡數收斂。
用一種帶着一絲委屈與孺慕的聲音,輕輕地喊了一聲:“……爹。”
這一聲“爹”,讓朱元璋忍不住微微一顫。
眼中那滔天的怒焰,被這聲最質樸的稱呼,瞬間澆熄了大半。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濠州,在滁州……
在那些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歲月裏,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怯生生喊着自己“爹”的朱老四。
最終,朱元璋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起來吧。”他的聲音,已然沒有了先前的暴戾。
“謝爹。”朱棣心中暗鬆一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
“你當咱叫你來,是爲了方才你與允炆那點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朱元璋緩緩地坐回到的龍椅之上。
此刻的他,更像一個被無盡的悲傷與困惑所折磨的普通老人。
他用那雙復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棣:“咱只問你一件事。朱雄,那孩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若不是蔣瓛今日來報,你是不是就打算將他永遠藏在你的北平府,讓咱到死都蒙在鼓裏?”
“還是說,你早就認出了他,卻故意隱瞞不報,是想拿他……來做些什麼文章?!”
這最後的質問,字字誅心!
朱棣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副既震驚又委屈的表情:“爹,您這話,可真是要了兒臣的命了!”
“我怎麼可能不認識大侄子?那孩子……那孩子可是我們大家的心肝啊。”
他巧妙地將“朱雄”替換成了“大侄子”,立刻拉近了與朱元璋之間的心理距離。
果不其然,朱元璋聽到這個稱呼,臉上的神情又柔和了幾分。
朱棣見狀,立刻趁熱打鐵:“上個月,在北平的燕王府中。當兒臣第一眼看到那個叫朱雄的年輕人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張臉,那雙眼睛,那走路的姿勢……跟咱們的大侄子,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兒臣當時甚至以爲,是自己思念過度,白日見了鬼。
“可是……”他話鋒一轉,“兒臣心裏又比誰都清楚,大侄子他……已經下葬了啊!”
朱元璋沉默不語,只是靜靜地聽着。
他當然知道不可能出錯,那場葬禮的每一個細節,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的底細,你查得如何?”朱元璋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帝王特有的冷靜。
雖然情感上他已經完全相信,但理智上,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兒臣自然是在第一時間,便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人手,去查了個清清楚楚。”朱棣的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失望。
“根據戶部和各地官府的卷宗記載,這個朱雄,其父乃是淮安府的一介行商。他本人,出生於洪武六年,比大侄子,還要年長一歲。”
“其母,據說在生下他之後便難產而亡。自那以後,他便一直跟隨其父,在天南地北的商道上奔波。這些履歷,都有路引文書和各地官府的記錄爲證,清晰明了,做不得假。”
朱棣將這些事實和盤托出,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朱元璋那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上,澆上了一盆冷水。
年份對不上,生活軌跡也完全不同。
當他的雄英在皇宮裏讀書習武時,這個朱雄,卻正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過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朱元璋的眉頭,再次緊緊地鎖成了一個川字。
一股無法言喻的煩躁與失望,再次涌上心頭。
難道……難道真的只是巧合?
可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驚人的巧合?
就在此時,朱棣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欲言又止的遲疑。
這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立刻被朱元璋敏銳地捕捉到了。
“老四!”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還有什麼事,是你沒說的?給咱一五一十地講清楚!”
朱棣像是被父皇的威嚴所迫,這才勉爲其難地開口道:“爹,雖然所有官方的記錄,都證明他不是大侄子。但這個朱雄的經歷,卻實在是……太過傳奇,太過不可思議了。”
“如何不可思議?”朱元璋追問道。
“據兒臣查知,朱雄的父親,在洪武十七年便已病故。那一年,朱雄年僅十一歲。”
“可就是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卻並未就此沉淪。他憑借着超乎常人的膽識與智慧,獨自一人,在盜匪橫行的西域和草原上,硬生生地闖出了一片天地。”
“他手下,不僅聚集了一批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甚至還有一些女真的部落,都對他心悅誠服,甘願爲其效命。”
朱棣一邊說,一邊觀察着朱元璋的表情,他看到父皇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奇與贊賞。
於是,他拋出了更重磅的籌碼。
“而且,爹,您可知,三年前開始風靡整個大明,連您和宮中貴人都贊不絕口的那種琉璃寶鏡,其背後真正的源頭,一直都牢牢地掌控在此人手中!”
“什麼?!”朱元璋這次是真的被震驚到了,“那琉璃寶鏡,竟是他弄出來的?”
“千真萬確。兒臣最初與他產生交集,也正是因爲此事。”朱棣肯定地答道。
朱元璋在殿內緩緩踱步,他的內心,此刻正進行着天人交戰。
一個十二歲的孤兒,在十年之內,竟能創下如此驚人的基業?
這等心性,這等手段,絕非一個尋常商賈之子所能擁有!
這……這分明就是他老朱家的種!
是他那個天生就該君臨天下的大孫,才該有的氣魄!
“爹。”朱棣見火候已到,終於拋出了他精心準備的致命一擊,“其實……關於這個朱雄。”
“兒臣在派人調查他淮安老家的時候,還從幾個上了年紀的村人那裏,聽到了一個……非常離奇的傳聞。”
“嗯?”朱元璋的腳步,瞬間停下。
朱棣沉聲說道:“據那些村裏的老人回憶,大約是在洪武十六年,也就是朱雄十歲那年,他曾隨他父親回鄉祭祖,入宗族譜牒。”
“當時,村裏看着他長大的老人們,都覺得非常奇怪。他們說,早年那個叫朱雄的孩子,皮膚黝黑,相貌平平,更像他那個早已過世的母親。”
“可是,那次回來的朱雄,卻像是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
“不僅皮膚變得白皙,就連五官相貌,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得……變得貴氣逼人,讓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只是,當時距離他們父子離家,已經過去了五六年。村裏人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想着‘孩子長大了,樣貌總是會變的’,便也沒有深究……”
“轟!!!”
朱元璋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道等待了十年的閃電,狠狠地劈開了所有的迷霧與混沌!
他找到了!那個能夠解釋一切的可能性!
他猛地沖到朱棣面前,那雙枯瘦的手用力抓住了朱棣的肩膀,厲聲質問道:
“你這話,可當真!!!”
朱棣立刻躬身低頭,用一種無比沉穩的語氣,給出了那個足以決定未來帝國走向的答案:
“兒臣,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千真萬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