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枯葉,靜靜躺在積塵的地面。那上面蘇晚留下的字句,卻如同最鋒利的冰棱,刺穿了時間,將三年前那個絕望的夜晚與此刻這個冰冷的儲藏室,殘酷地連接在一起。
顧衍沒有去撿。
他只是站在那裏,如同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雕。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仿佛再也無法承受那名爲“真相”的重壓。肩頭的雪花悄然融化,浸溼了黑色大衣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如同淚痕般的印記。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萬念俱灰的空洞,那雙曾慣於掌控、深不見底的眼眸,此刻像兩口枯井,映不出絲毫光亮。
“原來……是我……逼死了她?”
這句破碎的自問,在死寂的空氣裏慢慢冷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沈棲站在他對面,隔着幾步之遙,卻仿佛隔着一整個無法逾越的、由時間和傷痛構成的冰川。她看着他崩塌,看着他被自己深信不疑的過往凌遲,心中沒有預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悲涼。
她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那頁信紙,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仿佛怕驚擾了那個早已安息的靈魂。然後,她將信紙仔細折好,連同手心裏那枚冰涼的黃銅鑰匙,一起遞到顧衍面前。
“這是她的東西。”沈棲的聲音很輕,怕驚碎這凝固的寂靜,“應該由你保管。”
顧衍的視線緩緩聚焦在她手中的物件上,那眼神,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一下。他沒有接,反而像是支撐不住般,向後踉蹌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保管?”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幹澀、沙啞,充滿了自嘲與絕望,“保管什麼?保管我是如何一步步,把我最愛的人推向深淵的證據嗎?”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無遮擋地落在沈棲臉上。那目光裏沒有了以往的審視、冷漠或占有,只剩下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痛苦。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問,聲音疲憊得像跋涉了千山萬水,“從你拿到筆記本開始……或者更早?你看我像個傻子一樣,抱着那個可笑的幻影,還把你……把你當成她的替代品……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悲?很……可笑?”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濃重的自我厭棄。
沈棲沉默着,將信和鑰匙輕輕放在身旁的立櫃抽屜邊緣。她沒有回答他關於是否可悲的問題,只是平靜地看着他,說道:“顧衍,她從來沒有恨過你。直到最後,她都在對你說‘願你安好’。”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顧衍強撐的外殼。他猛地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着,下頜線繃得死緊,像是在極力壓抑着什麼即將決堤的東西。寬闊的肩膀細微地顫抖起來,那是一種無聲的、卻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的悲慟。
“安好……”他重復着這兩個字,仿佛在品嚐世間最苦澀的毒藥,“我如何還能安好……”
儲藏室裏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窗外的風雪聲似乎變得更大了,嗚咽着拍打着這棟古老的建築,像是無數亡魂在同時哭泣。
許久,顧衍才緩緩睜開眼,眼底布滿了血絲,但那駭人的瘋狂與偏執已經褪去,只剩下滿目瘡痍的廢墟。他的目光掠過沈棲,看向她身後那個陰暗、冰冷的立櫃,看向這個蘇晚選擇的、存放最後言語的地方。
“這裏……真冷。”他喃喃道,聲音輕得仿佛自語。
“是啊,真冷。”沈棲輕聲回應。她知道的,他說的不僅僅是溫度。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顧衍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終於將目光重新投向沈棲,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分辨——有愧疚,有疲憊,有恍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
“你……”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語,“你打算怎麼辦?”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沈棲聽懂了。他問的是她,問的是在他們之間這盤已然下得一片狼藉的棋局上,她下一步的動向。
沈棲低下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那本曾讓她痛苦不堪的筆記本,那片象征着她替身身份的碎瓷,此刻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重量。她追尋的真相已經大白,雖然這真相殘酷得讓人窒息,但它至少是真實的。她不再是一個活在別人劇本裏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回答,抬起頭,望向門外走廊盡頭隱約透出的光,“也許……先離開這裏吧。這個儲藏室,這座酒店,這個小鎮……承載了太多沉重的東西。”
顧衍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悠遠而麻木。
“是啊,該離開了。”他低聲說,像是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他站直了身體,盡管依舊疲憊不堪,但那慣有的、屬於上位者的挺拔姿態似乎回來了一些,只是內核已經被徹底掏空。
他沒有再看那封信和鑰匙,也沒有再看沈棲,只是轉過身,步履有些蹣跚地,向着走廊另一端走去。大衣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細微的塵埃。
他就這樣離開了。沒有道別,沒有質問,沒有關於離婚協議或者任何世俗糾葛的只言片語。
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那場徹底顛覆他人生的真相揭露,只是一場過於逼真的噩夢。而夢醒之後,只剩下無盡的虛無和需要獨自舔舐的傷口。
沈棲站在原地,沒有動,聽着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儲藏室裏,徹底只剩下她一個人,以及蘇晚那無聲的存在。
她走到立櫃前,最後看了一眼那放在抽屜邊緣的信和鑰匙。她沒有帶走它們。那是屬於顧衍和蘇晚的過去,她這個意外的闖入者,無權,也不想再帶走任何東西。
她轉身,也走出了這個冰冷的空間,輕輕帶上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咔噠。”
鎖舌扣合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格外清晰。
像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門內,封存着一個女人絕望的愛與一個男人遲來的悔恨。
門外,是阿爾卑斯山永恒的風雪,和一個剛剛卸下沉重枷鎖、卻不知該去往何方的、自由而茫然的靈魂。
沈棲沒有回旅館。她獨自一人,漫步在因特拉肯被白雪覆蓋的街道上。雪花落在她的頭發上、肩頭,冰冷刺骨,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洗滌般的清醒。
她想起了蘇晚素描本裏那未完成的鈴蘭,想起了自己寫下的那些“詩骸”。鈴蘭的花語是“幸福歸來”,可蘇晚的幸福,終究沒能歸來。而她沈棲,在這場浩劫中,失去了婚姻,失去了對愛情的信賴,卻陰差陽錯地,找回了一個完整的、不再被任何人定義的自己。
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幸福歸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覆蓋着群山的雪,或許可以暫時掩蓋痛苦,但真正的融化與新生,只能來自於內心緩慢的、艱難的解凍。
她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悄然融化。
像淚水,又不是淚水。
身後的維多利亞少女峰水療酒店,在漫天風雪中,依舊保持着它優雅而沉默的姿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有那枚被留在冰冷儲藏室裏的、真正的黃銅鑰匙,和那頁寫滿了真相的信箋,在無聲地證明着,有些東西,一旦被揭開,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沈棲裹緊了大衣,將背包抱在胸前,裏面裝着蘇晚的素描本和她自己的手機——那裏面,存着她與過去告別的“詩骸”,也存着她通往未來的、尚未書寫的空白頁。
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雪幕深處。
前方是迷惘,也是可能。
身後,是餘燼。
而在餘燼之中,似乎有一株看不見的鈴蘭,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覺的角落,悄然孕育着……屬於它自己的、靜默的春天。
---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