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肖博峰剛到工位,內線電話就響了。
是周睿:“九點半,22層小會議室。帶筆記本。”
他看了眼時間:九點零五分。
22層的小會議室只有六把椅子,落地窗外能看到黃浦江轉彎處。周睿已經坐在裏面,面前攤開一份打印件——正是上周五肖博峰做的“美悅家居”數據核對清單。
“坐。”周睿沒抬頭,用紅色鋼筆在清單上標注。
肖博峰坐下。會議室裏只有空調出風口的輕微嗡鳴。
兩分鍾後,周睿放下筆,把清單推過來。十七個問題旁邊都寫了批注,字跡小而工整,像印刷體。
“問題找得很準,”她說,“尤其是新力建材那個日期,金杜今早主動發郵件承認核查疏漏,願意補一份法律意見書附件。”
肖博峰點頭。沈墨的匿名備忘錄見效了。
“但是,”周睿話鋒一轉,從文件夾裏抽出另一份文件,“這份清單,你直接發給了趙峰,抄送了我,對嗎?”
“是。”
“知道有什麼問題嗎?”
肖博峰想了想:“數據可能還有疏漏,我核查得不夠細?”
周睿搖頭。她從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巾,平鋪在桌上,又從筆筒裏抽出一支鉛筆。
她在紙巾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結構圖:
最上面是“沈墨(跨境並購組MD)”。
下面分兩條線:左邊是“趙峰(消費組VP,你的直線經理)”,右邊是“金杜律所(項目法律顧問)”。
再下面是“肖博峰(實習生)”。
“你發現的問題,涉及金杜的工作質量。”周睿用鉛筆尖點在“金杜”那個圓圈上,“你通過趙峰上報,趙峰必須處理。但他怎麼處理?”
她畫了個箭頭,從趙峰指向金杜:“直接質問?金杜的高級合夥人是美悅家居董事長的同學,也是沈墨在哈佛法學院的校友。”
她又畫了個箭頭,從趙峰指向沈墨:“上報給沈墨?但沈墨是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質疑法律顧問等於質疑他自己的項目把控能力。”
最後,她畫了個箭頭,從趙峰指向肖博峰:“最簡單的處理方式,是讓你‘重新核對’,或者‘暫時擱置’。”
肖博峰看着那張紙巾上的圖。油墨有點暈開,但邏輯清晰得像電路板。
“所以你直接抄送給我,”周睿繼續說,“就等於把問題同時捅給了合規部。趙峰沒了轉圜餘地,只能硬着頭皮去跟金杜交涉。”
她放下鉛筆,身體微微前傾:“你做得對嗎?從合規角度,完全正確。但從職場生態角度,你讓你的直線經理很難堪。”
肖博峰沉默。他想起上周趙峰和律師在走廊裏的低聲交談,想起趙峰那句“這事別跟其他人提”。
“你的錯不在發現問題,”周睿說,“錯在匯報路徑。”
“正確的路徑是?”
“先口頭跟趙峰匯報,讓他決定如何處理。如果他選擇壓下去,你再考慮是否要通過其他渠道反映。”周睿頓了頓,“當然,這次沈墨提前介入,走了匿名通道,所以結局是好的。但你不能指望每次都有人替你兜底。”
她抽走那張畫滿圖的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在投行,規則分兩種:紙面上的,和實際運行的。”周睿說,“紙面規則告訴你‘發現問題必須上報’,實際規則告訴你‘上報的方式決定你是解決問題,還是制造問題’。”
肖博峰看着垃圾桶裏的紙團。油墨在紙巾上洇開,像一團模糊的血跡。
“我明白了。”他說。
“不,你還沒完全明白。”周睿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銀色化妝鏡,打開,放在桌上,“看這個。”
鏡子裏映出肖博峰的臉。年輕的,帶着學生氣的棱角。
“你現在是實習生,是鏡子。”周睿說,“你反射的是你上級的意志。趙峰讓你核對數據,你找出問題,反射的是他的管理能力——正面的,或負面的。”
她合上鏡子。
“如果你想從鏡子變成光源,想自己發光,那就要先學會在規則裏找到發電的位置。”周睿站起身,“在那之前,做好鏡子,別把光反射到不該照的地方。”
她走到會議室門口,手放在門把上,又回頭:
“對了,明天下午美悅家居項目組跟客戶開溝通會,你要列席。”
肖博峰抬頭。
“趙峰安排的,”周睿說,“算是補償——他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團隊,你發現的問題有價值。這也是一種規則。”
她拉開門,又停住,上下打量了肖博峰一眼。
“還有,明天換條領帶。”
肖博峰低頭看自己今天打的領帶——深藍色,有細小的斜紋,是母親在他來上海前買的。
“這條怎麼了?”他問。
周睿嘴角勾起一個很淡的弧度:“太像賣保險的了。投行的體面,從細節開始。”
門關上了。
肖博峰獨自坐在會議室裏。窗外的黃浦江上,貨輪緩緩駛過,拉出長長的水痕。
他從垃圾桶裏撿出那個紙團,展開。紙巾已經皺了,上面的箭頭和圓圈還勉強能看清。
他看了很久,然後重新疊好,放進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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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工位,趙峰正在打電話,語氣比平時溫和:“……對,實習生發現的,年輕人眼睛尖……哪裏哪裏,還要跟您多學習……”
看到肖博峰,趙峰捂住話筒,朝他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復雜的點頭——有認可,有無奈,還有一絲“以後別這麼幹了”的告誡。
肖博峰坐下,打開電腦。郵箱裏有一封新郵件,是周睿發來的,主題是“明日客戶會議着裝建議”。
附件是個PDF,只有一頁,上面是幾張領帶打法的示意圖:溫莎結、半溫莎結、四手結。下面有一行小字注釋:
“建議:純色或細條紋,顏色以深藍、深灰、酒紅爲佳。避免鮮豔顏色及誇張圖案。襯衫須熨燙平整。”
郵件的最後一行寫着:“細節不是虛榮,是專業語言的一部分。你的對手會從這些地方判斷你的分量。”
肖博峰關掉郵件,打開瀏覽器,搜索“溫莎結打法”。
他看了三遍視頻,然後起身走到洗手間,對着鏡子練習。
第一次,結打歪了。
第二次,長度不對。
第三次,他調整了寬邊和窄邊的比例,慢慢拉緊。鏡子裏,一個端正的溫莎結成型。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襯衫領子挺括,領結對稱,看起來確實……不一樣了。
回到工位時,李哲正好從旁邊走過。他今天打了條暗紅色的領帶,真絲材質,有隱約的提花。
他看到肖博峰的領帶,挑了挑眉:“換打法了?”
“嗯。”
“溫莎結太正式了,”李哲語氣隨意,“我們實習生一般打四手結就行,溫莎結是MD們打的。”
他說完就走了,但那句話像根細刺,扎了一下。
肖博峰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屏幕上跳動的數據,又想起周睿那句話:“你的對手會從這些地方判斷你的分量。”
李哲不是對手,但他代表了某種規則——關於身份,關於界限,關於“你應該待在哪個位置”。
但周睿教他的,是另一套規則:如果你想往上走,就要先看起來像那個位置的人。
兩套規則,在打架。
而他,需要找到平衡點。
下班後,肖博峰去南京西路的商場買領帶。他看了幾家店,最後選了三條:一條深藍色純色,一條深灰細條紋,一條酒紅暗格。
每條三百多,對實習生來說不便宜。但他刷了卡。
回到合租屋,王歡正在廚房煮粥。看到他手裏的購物袋,好奇地問:“買什麼了?”
“領帶。”
王歡湊過來看,拿起深藍色那條,在手裏摸了摸:“料子真好……不過你平時上班那條也挺好看的啊。”
“太像賣保險的了。”肖博峰說。
王歡愣了下,然後笑出聲:“誰說的?這麼刻薄。”
“HR。”
“啊……那確實要聽。”王歡把領帶小心地放回袋子,“我們公司HR也管着裝,說前台不能穿露腳趾的鞋,可我夏天就想穿涼鞋……”
她說着,繼續攪動鍋裏的粥。廚房裏彌漫着米香。
肖博峰回到自己房間,把三條領帶掛在衣櫃內側。他拿出手機,給周睿發了條短信:“領帶已買。謝謝建議。”
幾分鍾後,回復來了:“明天打深藍色那條。會議下午三點,28層第一會議室。”
簡潔,直接,沒有任何多餘的字。
肖博峰放下手機。窗外,夜色漸濃。
他想起白天那張紙巾上的結構圖,想起周睿說的“鏡子與光源”。
他還是一面鏡子。但至少,他現在知道該把光反射向哪裏了。
而那條深藍色領帶,就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