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點半,肖博峰推開合租屋的門。
屋裏沒開大燈,只有王歡房間門縫下透出微弱的光,還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他放下電腦包,走到主臥門口,敲了敲門。
裏面哭聲停了。幾秒後,門開了一條縫。
王歡眼睛紅腫,頭發凌亂,穿着家居服,手裏還攥着一團紙巾。看到是肖博峰,她勉強扯出個笑容:“你回來了……吃飯了嗎?冰箱裏有中午剩的……”
“怎麼了?”肖博峰打斷她。
王歡的嘴角抖了抖,眼淚又涌出來。她側身讓他進屋。
主臥比次臥大一些,有張書桌。桌上攤着一台銀色戴爾筆記本電腦,屏幕亮着,顯示着一個巨大的Excel表格。表格邊緣有紅色的錯誤提示框,密密麻麻。
“我們公司……下周一要上新的ERP系統,”王歡吸了吸鼻子,聲音啞得厲害,“行政部要把過去三年的采購數據從舊表遷移到新模板裏。”
她指着屏幕:“我這個月加班加點,做了三百多家供應商的數據……今天下午提交測試,系統報錯一千多處。”
肖博峰走近看。Excel文件很大,滾動起來卡頓。表格設計得很糟糕——合並單元格、多層表頭、同一列裏混着文本和數字。
“舊系統導出的數據格式不統一,”王歡指着其中一列,“有的供應商編號帶字母,有的是純數字。新系統要求必須統一成文本格式,我批量替換的時候……好像把公式弄亂了。”
她點開一個單元格。公式欄顯示:=VLOOKUP(A2, 原始數據!$A:$F, 6, FALSE)。但引用的“原始數據”工作表已經被她不小心刪除了。
“領導說明天上午十點前必須修正,”王歡聲音越來越小,“不然下周一系統上線會失敗……整個行政部的數據遷移進度,就卡在我這裏。”
她說完,整個人垮下來,坐在床邊,用手捂住臉:“我可能要失業了……”
肖博峰拉過椅子,在電腦前坐下。他滾動鼠標,快速瀏覽表格結構。
三秒後,他說:“有備份嗎?”
“有……但備份是三天前的,後面我又改了很多。”王歡從U盤裏打開另一個文件,果然數據不全。
“原系統還能登錄嗎?”
“能,但權限只到今天晚上十二點。IT說過了十二點就關停,爲遷移做準備。”
肖博峰看了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19:47。
還有四個多小時。
“把原系統賬號密碼給我。”他說。
王歡愣住:“你……你會弄嗎?”
“試試。”
王歡把賬號密碼寫在便籤紙上,手有點抖。肖博峰登錄那個老舊的采購管理系統——界面是藍色的,表格樣式像十年前的設計。
他快速瀏覽數據導出選項,發現可以按供應商分類導出。但三百多家,一家家導出太慢。
“你有供應商分類清單嗎?”他問。
王歡翻出一份打印件。肖博峰對照着,開始批量勾選導出。系統反應很慢,每個導出請求要等十秒。
等待的時候,他打開Excel,開始寫VBA宏。
王歡看不懂那些代碼,只看見肖博峰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一行行綠色的字符滾動。他眼神專注,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完全沒注意到她已經湊得很近。
“你在做什麼?”她小聲問。
“寫個自動清洗腳本,”肖博峰沒回頭,“原系統導出的數據格式混亂,有空格、有特殊字符、有隱藏的換行符。手動處理來不及。”
“VBA……是什麼?”
“Excel的編程語言。”肖博峰敲下最後一行代碼,按F5運行。
屏幕上的數據開始自動整理——刪除空格、統一格式、將數字轉換爲文本。進度條緩慢前進。
“你……怎麼連這個都會?”王歡聲音裏帶着難以置信。
“投行經常處理亂七八糟的數據,”肖博峰盯着屏幕,“不會寫腳本的人,會死在數據清洗這一步。”
第一批數據導出完成。肖博峰導入Excel,運行清洗腳本。三分鍾後,原本混亂的表格變得整齊劃一。
王歡睜大眼睛:“天……”
“別高興太早,”肖博峰說,“這才五十家。三百多家,導出時間都不夠。”
他看了眼時間:20:20。
“幫我個忙,”他對王歡說,“你負責繼續導出數據,勾選完一家就點導出,不要停。我繼續優化腳本,把清洗速度提上去。”
“好!”王歡搬來椅子,坐在他旁邊。兩人肩並肩,對着同一台電腦。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房間裏只有鍵盤敲擊聲、鼠標點擊聲和偶爾的對話:
“這批導完了。”
“傳給我。”
“腳本還在運行嗎?”
“嗯,進度73%。”
“你餓不餓?我去煮泡面。”
“做完再吃。”
晚上十一點,窗外夜色已深。桌上堆着空的可樂罐,泡面早就涼了。
王歡眼睛酸澀,手指因爲長時間點擊鼠標而發麻。但每次她偷偷看肖博峰,他都保持着同一個姿勢——背挺直,手懸在鍵盤上方,眼睛盯着屏幕,像台精密的機器。
終於,凌晨十二點零五分。
最後一批數據清洗完成。肖博峰將清洗後的數據復制到新系統模板裏,點下“驗證”。
綠色的進度條緩慢前進。
王歡屏住呼吸。
100%。
彈窗提示:“數據驗證通過,可導入新系統。”
她呆了兩秒,然後“哇”一聲哭出來。這次不是崩潰,是如釋重負。
“謝謝……謝謝……”她語無倫次,抓住肖博峰的手臂,眼淚蹭在他襯衫袖子上。
肖博峰靠回椅背,長長吐出一口氣。連續四小時的高強度工作,眼睛幹澀,肩膀僵硬。
“保存,備份,發郵件給領導,”他說,“然後睡覺。”
王歡用力點頭,快速操作。保存文件,復制到U盤,又上傳到公司內部網盤。最後,她寫了封簡短的郵件:“領導,數據已全部修正並驗證通過,請查收附件。”
點擊發送。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她整個人軟下來,趴在桌上。
幾秒後,她抬起頭,看向肖博峰。台燈的光從他側面打過來,在他臉上投出深深的陰影。他還是那樣平靜,仿佛剛才只是解決了一個小問題。
但她知道,不是。
在她快要被壓垮的時候,是他用她完全不懂的技能,把她從懸崖邊拉了回來。
“肖博峰,”她輕聲說,“你……”
話沒說完,她忽然傾身,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很輕,很快,像羽毛拂過。
然後她迅速退開,臉瞬間紅透,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我……我去熱一下泡面!”
她抓起桌上的泡面碗,逃也似的沖出了房間。
肖博峰坐在原地。
臉頰上那個吻的觸感還留着,溫熱的,帶着她眼淚的鹹味和淡淡的洗發水香氣。
他抬起手,摸了摸被吻過的地方。
然後,很輕地,笑了一下。
凌晨一點,兩人坐在客廳的小餐桌旁,吃着重新熱過的泡面。
王歡低着頭,耳朵還是紅的,不敢看他。
“今天……真的謝謝你,”她小聲說,“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下次遇到這種問題,先備份,”肖博峰說,“然後找人幫忙,不要自己硬扛。”
“我找了……同事都說不會,領導讓我自己解決。”王歡戳着碗裏的面條,“行政部都是老員工,會用電腦就不錯了,VBA什麼的……他們聽都沒聽過。”
“所以你要學。”
“我?”王歡抬頭,“我能學會嗎?”
“能。”肖博峰看着她,“我教你。”
王歡眼睛亮起來:“真的?”
“嗯。”
“那……從什麼時候開始?”
“下周末。”肖博峰說,“先教你怎麼寫簡單的數據清洗腳本。你工作中80%的重復勞動,都可以用腳本自動化。”
王歡用力點頭,臉上終於有了笑容。那笑容很亮,沖淡了她熬夜的疲憊和之前的淚痕。
吃完面,兩人各自回房。肖博峰洗完澡,躺在床上時,已經凌晨兩點。
手機震動。
是王歡發來的短信:“睡了嗎?”
他回復:“還沒。”
幾秒後,又一條:“今天的事,我會記住一輩子。還有……晚安。”
他盯着那句話看了會兒,打字:“晚安。”
正要放下手機,第三條短信來了:
“我好像……離不開你了。”
肖博峰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窗外,上海的夜晚並不地施工的聲音,偶爾有夜班公交駛過。
但在這間小小的合租屋裏,時間仿佛慢了下來。
他想起王歡那個吻,想起她紅透的耳朵,想起她說“我能學會嗎”時眼睛裏閃過的光。
重生以來,他一直在算——算周期、算風險、算回報率。每一步都精確,每一句話都權衡。
但今晚,他什麼都沒算。
只是幫她解決了問題,然後得到了一個吻,和一句“離不開你”。
這不在他的計劃裏。
但或許,生活本來就不該全被計劃。
他放下手機,關掉台燈。
黑暗籠罩房間時,他聽見隔壁傳來很輕的、翻身的聲音。
然後,是帶着笑意的一聲嘆息。
很輕,很輕。
但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