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峰焊機運到紅旗鎮那天,是個少見的響晴天。天剛蒙蒙亮,村口的老槐樹上就落滿了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把整個鎮子都吵得醒了過來。趙強頭天夜裏壓根沒合眼,後半夜就帶着三個年輕力壯的工人守在供銷社門口,板車擦得鋥亮,車軸上還新抹了層黃油,在晨光裏泛着油光。
“強哥,你說這機器真有那麼神?”小柱子蹲在板車旁,手裏攥着塊從廣州帶回來的焊錫渣,亮閃閃的像塊碎銀子。趙強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勁搓了搓:“清月姑娘說一天能焊兩千個,總不能騙咱。”他摸出懷表看了看,表蓋被磨得發亮,還是去年從廢品站淘來的“西洋貨”,“差不多了,長途汽車該到了。”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突突”的引擎聲。一輛綠色的長途汽車搖搖晃晃地拐進村子,車頂上捆着個蒙着帆布的大家夥,帆布被繩子勒得緊緊的,顯出個方方正正的輪廓。趙強趕緊吆喝着工人往前沖,板車在土路上“吱呀”作響,驚得路邊吃草的羊都抬起了頭。
“慢點搬!輕點!”老鄭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嗓子喊得有點啞。他昨天在縣城接應機器,跟司機好說歹說才同意捎帶,還塞了兩包“大生產”香煙。蘇清月跟在後面跳下車,藍布書包上沾着點灰塵,辮梢的野菊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露出截紅繩頭。
“廠長呢?”趙強問。蘇清月往車間的方向指了指:“一早就在車間等着了,說要親自接機器。”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還沒從廣州的興奮勁裏緩過來,“這機器在廣州試機時可帶勁了,錫槽裏的焊錫化了像條銀河,焊點圓得跟小月亮似的。”
七個工人圍着機器轉了三圈,才想出抬的法子。趙強找了根結實的槐木杠子,墊上破棉襖,喊着號子往起抬:“一二——起!”機器比想象中沉得多,剛離地就晃了晃,嚇得小柱子趕緊往底下墊了塊石頭。“往左點!哎對!”老鄭在旁邊指揮,煙袋鍋子叼在嘴裏,煙灰掉了滿前襟。
往車間挪的時候更費勁。老車間的門是兩年前蓋的,當初只想着能過三輪車,哪料到會進這麼個大家夥。機器剛到門口就卡住了,鐵皮外殼“咔”地蹭掉塊漆。章昊正在車間裏擦桌子,聽見動靜趕緊跑出來,看着卡在門口的機器直皺眉:“趙強,找撬棍!把門框拓寬點!”
趙強跑得比誰都快,回家拎來根胳膊粗的撬棍,是他爹年輕時打鐵用的,棍頭磨得鋥亮。他踩着石頭往門框上撬,“哐當”一聲,半塊磚掉了下來,正砸在他腳邊的鐵皮桶上。“再來下!”章昊喊着,也上去搭手。蘇清月和女工們站在旁邊,手裏攥着帕子,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折騰了近一個鍾頭,機器終於進了車間。趙強累得癱坐在地上,工裝後背的汗漬像幅地圖,他掏出水壺猛灌了兩口,水順着嘴角流到脖子裏:“他娘的,比抬我家那頭老黃牛還費勁。”蘇清月趕緊遞過塊毛巾:“快擦擦,看你熱的。”
章昊圍着機器轉了兩圈,伸手摸了摸蒙着的帆布,指尖能感覺到機器外殼的冰涼。“清月,你跟老鄭講講,這玩意兒咋用?”他聲音裏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眼睛在機器上轉來轉去,像是在看個寶貝。
蘇清月解開帆布繩,露出機器的真面目。銀灰色的鐵皮外殼上印着幾行日文,筆畫彎彎繞繞的,像群小蝌蚪。機器中間是個長方形的錫槽,槽邊還沾着點焊錫的殘渣,旁邊是條黑色的傳送帶,盡頭裝着個小小的電機。“你看,”蘇清月指着側面的旋鈕,“這個是調溫度的,焊錫得化到兩百三十度才行;這個是調速度的,傳送帶快了慢了都不行。”
老鄭蹲在機器後面,研究着電源線:“這插頭是三相的,咱車間的電夠嗎?”章昊早就想好了,前幾天特意請了縣供電局的師傅來,把車間的電線加粗了,還裝了個新電表:“放心,電夠!今天就讓它轉起來!”
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很快傳遍了紅旗鎮。張屠戶提着半扇豬肉就來了,肉鉤子在手裏晃悠:“章廠長,聽說新機器到了?給俺開開眼!”他身後跟着好幾個村民,有來看熱鬧的,也有想找活兒幹的,把車間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都進來吧,正好看看咱廠的新家夥!”章昊索性敞開了門。趙強已經找來塊抹布,蘸着柴油擦機器外殼,日文銘牌被擦得發亮,能照見人影。小柱子蹲在錫槽前,用根細鐵絲扒拉着裏面的殘渣,突然喊:“這裏面還有根銅絲!”
蘇清月趕緊過去看,果然有根細銅線纏在槽底:“估計是廣州那邊試機時掉進去的。”她找了把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把銅絲夾出來,“得把錫槽清理幹淨,不然焊出來的焊點會有雜質。”
老鄭已經接好了電線,手裏拿着個閘刀開關:“廠長,試試?”章昊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張屠戶舉着的肉鉤子都忘了放下。老鄭把閘刀往下一扳,“啪”的一聲,機器突然“嗡”地啓動了,電機的聲音清亮得像哨子,傳送帶“咔嗒咔嗒”地轉了起來。
“成了!”小柱子第一個蹦起來。趙強趕緊往錫槽裏倒焊錫,一塊塊銀白色的焊錫塊落進去,很快就化成了亮閃閃的液體,像一汪融化的銀水,表面還冒着細小的泡泡。蘇清月把早就準備好的電容坯子放在傳送帶上,坯子的引線腳歪歪扭扭的,還是女工們前幾天手擰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傳送帶。電容坯子慢慢往前挪,快到錫槽時,機器突然“咔”地抬了下,引線腳正好浸在焊錫裏,再出來時,上面已經掛上了圈勻實的焊點,銀亮銀亮的,比手焊的圓整十倍,連焊點的大小都一模一樣。
“我的娘哎,這玩意兒真中!”張屠戶舉着肉鉤子喊,忘了自己是來送肉的。二丫擠到前面,撿起焊好的電容,對着太陽看,焊點在光線下泛着冷光,比她手焊的好看多了。她突然想起自己虎口上的燙傷,那是前幾天趕工,烙鐵沒拿穩燙的,現在還貼着橡皮膏呢。
“再試十個!”章昊喊。趙強趕緊遞過一把電容坯子,蘇清月往傳送帶上擺,動作越來越快。機器“嗡嗡”地轉着,焊好的電容一個個落進下面的木箱裏,發出“嗒嗒”的輕響。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就焊好了三十個,個個焊點都齊整得像用尺子量過。
“照這速度,一天兩千個真不是吹的!”趙強拍着大腿笑,他最清楚手焊有多費勁——之前三個女工一天頂多焊五百個,還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章昊看着木箱裏的電容,突然想起李建國在電報裏說的話:“搞工業,就得靠機器,人再能,也拼不過機器。”
正熱鬧着,蘇清月突然想起什麼,從藍布書包裏掏出個油紙包:“差點忘了,這是在廣州買的糖糕,給大夥嚐嚐。”油紙一打開,甜香味就飄了滿車間。小柱子伸手就要抓,被趙強拍了下手背:“先給廠長!”
章昊拿起個糖糕,咬了口,糯米的軟糯混着芝麻的香,甜得心裏發暖。他看着圍着機器說笑的工人們,看着擠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村民,突然覺得這三十平米的車間太小了,裝不下這麼多的熱鬧和希望。
“趙強,”他突然喊,聲音蓋過了機器的嗡鳴,“下午就開幹!深圳那五千個訂單,咱用新機器焊!”趙強正把糖糕往嘴裏塞,聞言使勁點頭,糖渣掉了滿胡子:“沒問題!我這就去把電容坯子都搬過來!”
蘇清月掏出個小本子,開始記東西:“得安排兩個人專門給傳送帶放坯子,一個人負責撿焊好的,還得有個人盯着溫度,不能高了也不能低了...”她說話時,陽光從窗櫺照進來,落在機器的錫槽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老鄭蹲在機器旁,用煙袋鍋子敲了敲外殼:“這日本貨是真結實,比咱縣農機廠造的強多了。”章昊聽見這話,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啥時候咱自己也能造出這麼好的機器?他沒說出來,只是把手裏的糖糕咽下去,覺得那甜味裏,還藏着點別的啥。
中午吃飯時,張屠戶非要把那半扇豬肉留下:“章廠長,這機器是咱紅旗鎮的臉面,我張屠戶也得表表心意!”他幫着把肉掛在車間的房梁上,鉤子晃悠着,肉香混着焊錫的味道,生出種特別的踏實感。
下午開工時,車間裏排起了長隊。女工們抱着電容坯子,一個個往傳送帶上放,趙強守着溫度旋鈕,眼睛瞪得溜圓,生怕出一點岔子。章昊蹲在木箱旁數電容,數到一百個就用粉筆在牆上畫道杠,畫到第五道時,突然聽見外面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
是鎮政府的幹事小周,車後座捆着卷報紙,老遠就喊:“章廠長!大喜!你們廠上報紙了!”他沖進車間,把報紙往機器上一鋪,頭版赫然是電器廠的照片——趙強光着膀子修沖床的樣子被拍得清清楚楚,旁邊還配着大段的文字,標題寫着“紅旗鎮電器廠:鄉鎮企業的新標杆”。
趙強湊過去看,指着照片裏的自己嘿嘿笑:“這拍的啥呀,把我拍得跟黑炭似的。”蘇清月也擠過來看,手指在報紙上劃着,突然念出聲:“...該廠生產的電容已遠銷深圳特區,爲我縣鄉鎮企業開拓市場提供了寶貴經驗...”
章昊摸着報紙的紙頁,厚實的銅版紙,比他見過的任何紙都光滑。他突然想起剛建廠的時候,這地方還是片堆糞的窪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他和趙強、老鄭三個人,拿着三把鐵鍬平整土地,手上磨出的泡破了又長。那時候誰能想到,有一天他們的名字會印在這上面?
“晚上加個菜!”章昊突然喊,聲音有點發顫,“把張屠戶那半扇肉燉了,讓大夥都嚐嚐!”趙強第一個響應,把手裏的扳手往桌上一拍:“好嘞!我去拾掇柴火!”
夕陽西下時,波峰焊機還在“嗡嗡”地轉着,焊好的電容在木箱裏堆成了小山。章昊站在車間門口,看着天邊的晚霞,紅得像團火。他摸出懷表,表蓋裏貼着張全家福,是去年過年時拍的,媳婦抱着孩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縫。
“等這五千個訂單交了,就給家裏買台電視機。”他心裏這麼想着,轉身回了車間。機器的嗡鳴、工人的說笑聲、還有遠處傳來的廣播聲,混在一起,像支亂糟糟卻格外有勁兒的歌,在紅旗鎮的暮色裏,越唱越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