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王城深處的通道並不長,卻給人一種走不完的錯覺。
腳下是被打磨得近乎光滑的青灰色石板,兩側牆壁上鑲着一顆顆拳頭大小的藍色晶體,光芒不算刺眼,卻足以照亮前路。頭頂是半弧形穹頂,穹頂表面緩緩流動着一層薄水,像一片被倒扣下來的小海。
一縷極淡的藍光纏在陸湛手腕上,像一條安靜的水線,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他能感覺到,自己和這座城之間的聯系,比剛踏進來時更清晰了。
王權印記刻進身體之後,他再去感受這片空間,已經不只是“外來者”,而更像是接入了一套古老的體系。牆上的晶體、水穹的流動、石板深處那一圈圈看不見的紋路,在他眼裏都有了“秩序”。
它們按照某種節奏呼吸。
就像一條巨大卻溫順的海獸,在沉睡中輕輕睜開了一只眼。
“你現在的狀態,很接近當年王族剛成年時的水平。”
廣場上那個回響的聲音,隱約還在耳邊晃了一下。
“那你們也太看得起我了。”陸湛在心裏吐槽。
嘴上想得輕鬆,肩頭那股壓力卻一點沒減。
越往裏,他越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替整片地面世界做選擇。
如果權杖真正落到他手裏,他就不再只是替自己和母親活着,而是要面對深淵,面對王城,面對人類。
如果權杖被深淵搶走,那一切就不用想了。江城、東海岸,甚至更多座城市,在浪潮下會變成什麼樣,他不敢想,也不想拿來做預演。
通道在前方拐了一個彎。
視野猛地一空。
陸湛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環形空間,像被鑿空的穹頂大廳,又像一只倒扣的碗心。四周牆壁呈階梯狀向上延伸,最頂端連着那層透明的水穹。
水穹之上,海水正緩緩流動,被某種力量固定住形狀,形成一圈順着穹頂旋轉的水環。
整個空間沒有一根支柱,卻穩得嚇人。
大廳中央是一座圓形平台。平台邊緣環繞着一圈淺淺水渠,水面平靜得像鏡子,中心位置則是一個略微凸起的石基。
石基上空,懸着一根權杖的……影子。
那並不是真正的實體,更像是被從現實中抽離出來的輪廓——杖身、三叉戟、符文、光紋,全都精確地浮在半空,卻沒有任何重量。
它安靜立在那裏,比陸湛之前遠遠看到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
他一看到它,胸口的藍紋就像被人猛地按了一下。
從進王城開始那股若有若無的召喚,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嘹亮。
——“回來。”
——“握住我。”
——“歸位。”
那不是單一的聲音,而像無數重疊的呼喚,被統一翻譯成了他能聽懂的話。
“這就是……海皇權杖?”陸湛低聲道。
“不。”
那個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不再是無處不在,而是清晰地從右側傳來。
一段石壁緩緩下沉,露出一個半透明的人影。
那是一個模糊的虛影,只能看出輪廓:披着長袍,戴着冠,眉心同樣有一道藍紋。與外面那尊石像不同,他比王座上的前任顯得年輕一些,氣息也沒那麼壓得人喘不過氣,多了幾分冷靜和收束。
“你是誰?”陸湛問。
“第七十二代海皇·阿德裏安的輔佐意識。”虛影答,“負責在王權試煉之後,向後繼者解釋接下來的一切。”
“權杖真正的本體,並不在這裏。”
虛影抬眼看向大廳頂端那圈旋轉的水穹:“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它投射到王城裏的一個錨點。”
“真正的權杖在哪?”陸湛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在更深的地方。”虛影道,“在王城墜落時撕開的那道裂口邊緣。這座大廳和那裏的權杖本體,連在同一根軸上。”
他伸手指向下方。
陸湛順着看去,發現平台中央那塊石基之下,隱約透出一層更深的光紋。
“那是連接王城與下層海溝的樞紐。”虛影解釋,“你想握住權杖,就得先從這裏開始。”
“從這裏開始?”陸湛看着那根權杖的影子,“要怎麼做,伸手就能拿?”
“如果這麼簡單,亞特蘭蒂斯也不會滅亡。”虛影淡淡道。
他抬起手,虛指權杖之影。
“王權印記,只證明你有資格走到這裏。”
“想真正握住權杖,你得先回答兩個問題。”
“哪兩個?”陸湛問。
虛影看着他,目光第一次和他正面對上。
“第一,你究竟想守護什麼。”
“第二,當你想守護的東西和這片海本身發生沖突時,你會怎麼選。”
陸湛一怔。
“你們王城的考題,都這麼哲學嗎?”他勉強笑了笑。
“不,這是現實。”虛影平靜道,“海皇握的是整片海的權柄,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讓一座城沉沒,或者讓一片岸線消失。你若只是爲了一個人、一座城、一段私人恩怨而來,那權杖遲早會反噬你。”
“就像曾經的某些前任。”
他沒再細說“前任”的故事,卻給了陸湛一個很明確的信號:權杖不是單純的武器,而是會“吃人”的東西。
“那如果我答不上來呢?”陸湛問。
虛影道:“你自己會被排斥。”
“怎麼個排斥法?”
“要麼權杖不認你,要麼你在嚐試握住它時被反噬。”虛影說得很平靜,“輕則重傷,重則神魂碎裂,肉身被潮汐之力撕成碎片。”
“挺實誠。”陸湛低聲道。
他忽然有點理解,爲什麼海皇系血脈在地面上斷了這麼久——繼承門檻拉成這樣,能活着畢業才有鬼。
“你還有時間考慮。”虛影道,“不過不多。”
“深淵從未放棄打破這道門的企圖。”他看向水穹之上,“它們在外面的動作,比你想象的更快。”
“你是說礁?”陸湛眉頭一擰,“他……”
“守護者會盡力守住通道。”虛影道,“但你也看見了,他們不是王族。”
“所以你必須快一點。”
陸湛沉默了一會。
“第一個問題。”他開口,“我想守護什麼?”
腦海裏閃過很多畫面。
ICU門外,那張被各種管線包圍的病床;江城的霓虹燈;深夜外賣小哥在雨裏騎車;廢棄碼頭風裏瑟縮着捂衣服的路人;還有被公司裁掉後,他在天橋底下發呆的自己。
“我想守護的東西,很小。”他慢慢道,“小到只有那張病床和她。”
“但我也知道,如果權杖真落在我手裏,那就不會只剩她。”
“你們這片海,也會被我拖下水。”
虛影靜靜聽着。
“我不是救世主。”陸湛道,“也沒那個心思。”
“但如果有一天,深淵要從這片海出去,先淹的是她躺着的城市,那我就沒得選。”
他抬眼,看着那懸在半空的權杖之影。
“所以,對我來說,順序大概是這樣——先是她,再是這座城,再是這一片海。”
“你們要的是一個先把‘海’放在一切之上的海皇,那我不合格。”
虛影沉默了幾秒。
“你知道這樣說的後果?”他問。
“後果是權杖覺得我小家子氣,不願意跟我混?”陸湛反問。
虛影難得被噎了一下。
“你至少比上一任更誠實。”他最終給出評價。
“上一任怎麼了?”陸湛問。
“他嘴上說‘要守護一切’,實際上只想守住自己的王座。”虛影淡淡道,“這種人握着權杖最危險。”
“你呢?”他反問,“你若只能守住一座城,卻守不住整片海,那你準備怎麼面對那些被你放棄的地方?”
陸湛沒有立刻回答。
他靜靜看着水穹上的渦流,好一會兒才開口:
“這個問題,我現在還答不上來。”
“很好。”虛影道。
“很好?”陸湛挑眉。
“比起一個隨口說漂亮話的空心人,一個承認自己現在做不到的人,更適合握住第一段王權。”虛影道,“真正的選擇,不是現在說出來的,而是你握住權杖之後做出來的。”
“我們問這個問題,不是爲了聽你許諾什麼,而是爲了確認一件事。”
“哪件?”陸湛問。
“你願不願意爲你想守護的東西付出代價。”虛影答,“哪怕代價,是你自己。”
陸湛愣了愣。
片刻後,他點了點頭:“這一點,我現在就能答。”
“我願意。”
虛影看着他。
許久,才輕聲道:“那就夠了。”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我們會看。”
他抬起手,輕輕一揮。
大廳四周牆上的那一圈藍色晶體同時亮了起來。
一片片水幕從高處垂落,懸停在半空,像一幅幅倒掛的簾子,把整個空間圈成一片略顯幽暗的圓心。
水幕並非完全透明,而像裝着無數光影。
陸湛抬眼,看見其中一簾水幕裏,是江城市立醫院的外景——救護車在雨夜裏進進出出,急診室門口人來人往,和他無數次路過看到的畫面一模一樣。
另一簾水幕裏,是他曾經的公司,那個燈光永遠亮到很晚的大開間,領導拍着桌子訓人,同事在格子間裏偷偷翻白眼。
再旁邊,是廢棄碼頭,昏黃燈光下那輛面包車,還有被他打得抱頭鼠竄的紋身青年。
更多畫面則是他從未見過的——遠處未知海岸線被巨浪拍碎的城防;某座陌生城市的街道在黑色雨中一點點塌陷;深海裏無數眼睛睜開,安靜地看着海面。
“這些是……”
“可能發生的未來。”虛影道,“也可能從未發生過的過去。”
“深淵之主曾承諾,會給某些族群新的世界——前提是,把你們獻上去。”
陸湛沉默地看着那些畫面。
虛影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站在一旁。
“這場試煉,不再考你力量。”他道,“而是看你的選擇。”
“你要做的很簡單——走過去,伸手握住那根權杖的影子。”
“在你觸碰到它之前,這些水幕會不斷向你展示你可能失去什麼、得到什麼、被誰背叛、被誰記住。”
“如果你在接近權杖前退縮,或者在觸碰權杖時心神不穩,權杖會自動選擇沉睡。”
“這一次,可能就是永遠。”
陸湛看着那根安靜的權杖之影,長長吐出一口氣。
“原來真正麻煩的是這一段。”
他邁開腳步,走向中央的平台。
每踏出一步,附近一簾水幕就會微微顫動,像感應到他的存在,主動把畫面拉近。
有一幕裏,林薇站在某個男人身旁,笑得很開心,兩個人一起在售樓處看沙盤。銷售小姐笑着誇“男方工作體面、女方條件也好”,說“你們這種很快就能上車”。
她挽着那男人的胳膊,完全沒回頭看一眼鏡頭外的世界。
陸湛只是掃了一眼,目光就移開了。
比起這些,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幕——
醫院裏,母親的病床被空出來,床單換成整整齊齊的白布。
護士在收拾病歷,林醫生站在窗前,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那一幕安靜得有點嚇人。
陸湛腳步頓了一下。
胸口的藍紋也跟着一緊,像被人握住。
“如果你現在轉身離開,權杖會沉下去,王城也會再度封閉。”虛影淡淡道,“這樣,你至少還能做一個單純的人,把所有怒火都發泄在醫院、醫生、這個世界的不公上。”
“對你來說,痛苦會簡單很多。”
陸湛沒有回答。
他只是抬手,輕輕推開那一簾水幕。
畫面像被手指攪碎的水紋一樣散開,重新化作一簾清水。
“我知道。”他說,“可要是這樣,真想弄死她的東西,就沒人擋在前面了。”
他繼續往前走。
一道道水幕在四周亮起、熄滅。
有的是他從未擁有過的安穩生活;有的是權杖在他手裏時,那些俯首稱臣的海族、議會、甚至人類政權代表的畫面;也有他握權失敗,被深淵撕碎、被世界遺忘的斷片。
他看得很快。
快到那些畫面還沒來得及真正鑽進他心裏,就被他一幀幀推開。
虛影看着他,眼裏那一點原本的冷靜,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替換。
“你不怕?”他問。
“怕。”陸湛道,“所以更得趕緊走。”
“走到一半再回頭,不僅沒救到人,還把自己困死在這。”
“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往裏來。”
他終於踏上中央的平台。
離權杖之影只有一步之遙。
那股來自權杖的召喚此刻強烈到近乎刺痛,像有無數細線從影子上伸出來,掛在他骨頭上,一點一點往前拽。
他抬起手。
掌心向前。
“最後提醒你一次。”虛影道,“一旦握住這道影子,你和權杖之間的聯系就會徹底激活。深淵那邊也會在同一刻感應到你的位置。”
“從那之後,你就不可能再躲回地面,當一個普通人。”
“不握也一樣。”陸湛說,“我現在回去,就已經不是普通人了。”
他沒有回頭看虛影,只是盯着自己手前那一點藍光。
“至少握了以後,”他低聲道,“還能有點底氣說——只要我還活着,就沒人敢動我媽一根汗毛。”
說完,他不再猶豫,掌心穩穩向前按下。
掌心觸碰到權杖之影的瞬間——
整個王城猛地一震。
水穹上的水環陡然停了一瞬,隨即瘋狂旋轉,所有光塔同時亮到刺目。
外城城牆之外,正與深淵之霧糾纏的礁身形一頓。
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力量,從王城深處沖天而起,順着海水徑直沖向上方漩渦的中心。
“權杖……被觸發了?!”
他來不及多想,抬杖往前一指,硬生生把一團正撲向城門的黑霧攔了下來。
更遠的海溝陰影裏,黑袍人猛地抬頭。
原本平靜如死水的眼睛裏,第一次浮出狂熱的光。
“找到了。”
他伸出舌尖,緩慢地舔過指尖。
黑色紋路從他腳下迅速蔓延,像無數深淵觸須,悄無聲息地朝王城方向探去。
“海皇的權杖,終於……睜眼了。”
“祭品,也該……收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