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貼上去的那一瞬間,陸湛還以爲自己只是碰到了冰冷的光。
下一秒,他整個人像被從原地拎了出去。
不是身體,而是意識——像整顆心被人從胸腔裏抓出來,狠狠丟進一片更深的海裏。
刺痛從指尖一路竄到肩頭,再沿着脊椎往上沖,直撞天靈蓋。胸口的藍紋猛地亮到刺目,紋路一圈圈蕩開,像被丟進湖面的光輪。
他想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眼前一黑,又猛地一亮。
……
他站在一片看不見邊界的“海”之上。
腳下不是水,也不是地,而是一層由光構成的平面。無數細線在平面上交織延展,像一張無限鋪開的潮汐地圖,每一道線都對應着一條洋流、一片海域。
只要稍微往下一看,他就能看到那張網下——
江城近海熟悉的岸線;
夜色裏的破浪礁;
更遠處,某個陌生國度的港口燈火通明,浪花拍在岸防上;
海底有鯨群緩緩遊過,也有不知名的巨大陰影匍匐在深溝裏。
“這是什麼……”陸湛低聲道。
——“潮汐之網。”
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
陸湛側頭。
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影。
不是石像,也不是之前那個輔佐意識,而是一道看不清臉的模糊人影。他同樣立在光面上,披着簡潔的披風,身形挺直,眉心也有一道藍紋,只是比陸湛的更深,像被歲月硬生生刻進骨頭。
“你是……海皇?”陸湛試探。
人影搖頭:“只是權杖殘留的一抹意志。”
他抬眼,目光穿過那片潮汐之網,看向更遠的黑暗。
那黑暗不像普通深海,更像一個活着的巨口——整片海水在它邊緣打着旋,所有光線靠近時,都被一點點吞進去。
在那裏。
有一根巨大無比的權杖,斜插在黑暗邊緣。
“那是真正的權杖本體?”陸湛一眼認出來。
“是。”
意志的聲音很平靜:“插在王城墜落時撕開的裂口邊緣,被深淵拖扯,被海壓壓制,也被王城殘存的律令反向牽制。”
“現在,它只能把影子伸到王城上方。”
“你碰到的,就是那道影子。”
陸湛盯着那邊。
權杖半截埋在黑暗中,另一半被一圈圈漆黑鎖鏈纏住。鎖鏈不是實物,更像某種詛咒的具象——每一圈都向外蔓延,連接着深海裏一團又一團蠕動的黑影。
其中一團黑影的輪廓,讓陸湛眼神一沉。
黑袍,兜帽,完全漆黑的眼睛。
“是他。”陸湛道。
“十三氏族中的一支深淵祭司。”意志淡淡道,“替深淵之主執行獻祭。”
“對他們來說,你是權杖的鑰匙。用得好,可以打開一扇門;殺得好,可以換來一座新世界。”
陸湛看着那些鎖鏈,心口發緊。
“那我現在能做什麼?”他道,“把權杖整根拔出來?”
話說得半真半假。
“以你現在的情況,強行拔本體,只會被反噬。”意志說,“但——你可以先握住它給你的一段權柄。”
“權柄?”
“海皇不是一根杖,而是一整套貫穿海洋的律令。”意志解釋,“權杖只是那些律令的樞紐,你現在碰的是‘入口’。”
“你之前在王城開的那個小領域,只能算亂拳打出來的一拳。”
“現在,要教你怎麼握拳。”
他說着,抬起手。
腳下那張潮汐之網猛地縮小,所有線條在眨眼間收束成一個復雜的圖案,像一枚極端繁復的印章,猛地撞進陸湛胸口。
“——嘭。”
疼。
比之前任何一次藍血反噬都狠。
像有人把一整片海塞進他心髒裏,還逼着他必須在一瞬間學會怎麼分門別類——哪一片浪屬於哪裏,哪一股潮屬於誰,誰聽他,誰不聽。
陸湛差點當場跪了,牙齒幾乎咬碎。
“我靠……你們的教學方式都這麼直接?”他艱難吐槽。
意志像沒聽見,只是繼續往他體內壓那枚“印章”。
“你本就是這一網的一部分。”
“現在,只是把你拿回原位。”
話音間,疼痛突然轉了個向。
從“被往裏塞東西”,變成了“回到該在的位置”。
所有超負荷的壓力一點點順下來——原本亂沖亂撞的力量不再橫沖直撞,而是順着那枚印記的軌道,在體內有序流動。
血液變得更重一點,也更輕一點。
肺部每一次呼吸,都不再只是氧氣進出,而像有細小水流在內壁沖刷,帶來一種異常清醒的涼意。
“這就是……王權印記的第二段?”陸湛喘着氣問。
“可以這麼理解。”
意志道:“第一段,只是告訴你的身體——‘你是什麼’:王族。”
“第二段,是告訴你——‘你能做什麼’。”
陸湛苦笑:“聽着挺簡單,做起來像拆人。”
“你活下來了。”意志說,“這就夠了。”
陸湛深吸一口氣。
疼痛在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適配”。
力量還是那麼大,卻不再隨便往外竄,至少不會像之前那樣,每用一次都感覺要把經絡燒斷。
他垂眼,看向自己胸口。
藍紋不再是單一的線條,而是多了一層極細紋路,像在原本基礎上疊了一圈淡淡圖騰。
“那權杖本身呢?”他問,“我現在和它的關系,算什麼?”
“預契。”意志道,“你握住的只是它伸出來的一截影子。”
“真正的權杖還在下面。”
“等你有足夠力量撬開那道裂口,再下來一次,你才有資格整根拔出它。”
“聽着像讓我提前籤了一份坑人的長期合同。”陸湛說。
意志微頓,像在消化“坑”這個詞。
“你可以這麼理解。”他道,“如果現在轉身離開,這段權柄仍會留在你身上,但權杖不會再主動響應你。你用得越多,深淵那邊就越容易順着這條線找過來。”
“但如果繼續走下去,至少……你不是空手。”
話都說到這份上,陸湛反而坦然了。
“我都走到這兒了。”他看着那根被鎖鏈纏住的權杖本體,“不繼續走下去,那前面試煉圖什麼?”
“那就好。”意志道。
他抬手一點。
那根懸在現實空間裏的權杖之影猛地一縮,從陸湛掌心鑽進他的手臂,順着血管一路遊走,最終停在右手手背。
一縷細小的冷意在皮膚下展開,形成一枚半透明的紋路。
遠遠看,像一截抽象的三叉戟符號。
“這是……?”陸湛抬起手,看着那枚印記。
“權杖投影的錨點。”意志解釋,“你可以在一定範圍內召喚它的形態,但記住——那不是本體,只是一段延伸。”
“你現在握到的權柄,有三樣。”
“第一,對周圍水域的短時絕對掌控——在一定範圍內,你可以讓水背叛重力。”
“第二,對自身藍血的完全約束——只要不過度揮霍,它不會再隨意反噬你。”
“第三——”
意志停了一瞬。
“第三,你的氣息,已經被這片海真正記住。”
“無論走到哪裏,只要有水,你就不是完全的外人。”
陸湛正要開口,腳下那片潮汐之網忽然一晃。
整片視野像被人猛地一拉。
下一秒,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所有光線被驟然收攏,重新擠回身體裏。
……
“——呼!”
他猛地睜眼。
還是那個環形大廳,水穹在頭頂緩緩旋轉,那根權杖之影已經消失,只剩平台中央石基上還殘着一圈淡淡光暈。
胸口的灼痛退下去,只剩一點溫熱。
右手手背上的三叉戟印記清晰可見,隱隱透着藍。
“呼吸?”
陸湛下意識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水”涌入肺部,又毫無阻礙地化作清涼氣息在體內擴散。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詭異的呼吸方式,甚至比在岸上還自在點。
“還能站穩,說明人沒廢。”他低聲嘟囔。
“能站起來,說明你契約成功。”
之前那個輔佐意識的虛影重新在一旁顯出身形。
“不過——外面情況,不算太好。”
他抬頭看向水穹。
穹頂上的水環已經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平穩,流速明顯加快,某些角落甚至出現了細小漩渦。
這些小漩渦一圈圈擴散,像有許多只看不見的手在外面猛敲王城。
“深淵那邊,已經徹底確認你的位置。”虛影道。
“堡壘越亮,敵人越好找。”陸湛道,“我猜到了。”
“能出去嗎?”他看向通道,“礁還在外面扛着。”
虛影看了他一眼:“你現在出去,勝算比來時大。”
“但——你得明白一點。”
“從這一刻起,你不可能再只是‘議會保護的覺醒者’。你做的任何反擊,都會被視作海皇意志的回歸。”
“深淵會認真起來。”
陸湛握了握拳,指節輕輕一響。
“他們認真一點也好。”他道,“一直派小嘍囉過來,很煩。”
虛影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點似笑非笑的神色。
“那就去吧,後繼者。”
“王城會在你身上留下錨點。只要你不死,這裏就不會真正沉下去。”
“至於權杖本體——”
他抬眼看向更深的黑暗。
“等你能撐得住的時候,再回來。”
陸湛點頭。
轉身往通道走去。
剛走兩步,他忽然停下。
“喂。”他回頭,沖虛影抬了抬下巴,“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麼能暫時壓制深淵污染的東西?”
虛影看了他一眼:“你是爲你母親問的?”
“你們知道得真多。”陸湛道。
“王城連接的不止是海,還有一部分命運。”虛影說,“你握住權杖影子的那一刻,與你相關、與水有關的線,就都被拉進來了。”
他頓了頓:“有。”
“但不是給你用的。”
“是給她用的。”
……
外城。
城牆之外,海水已經成了一片黑暗戰場。
礁整個人像一根釘子,釘在城門前那塊突出的礁石上。
他手中那根銀白短杖此刻已經變了形——杖身展開,化成一柄折扇般的金屬器具,扇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一次揮動,周圍的海水就被硬生生切出一道清晰裂縫。
無數黑霧在裂縫邊緣翻卷,像被攪亂的墨,又像一張張嘴試探着咬他一口。
“你們這一批,比上次凶。”礁喘着氣,嘴角一絲血線散進水裏,很快被沖淡。
一個渾身籠在黑霧裏的怪物緩緩從遠處遊來。
大致有人形,卻有四條手臂,雙腿下拖着長長尾鰭,皮膚上布滿裂開的黑紋。眼窩裏沒有眼珠,只有兩團翻涌的黑暗。
“守門狗……”那怪物咧嘴笑了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音,“很忠誠。”
“但,守得住嗎?”
它伸出一條手臂。
周圍本就翻滾的黑霧猛地向四周散開,一團更濃、更黏稠的黑色液體從它掌心滲出,緩緩融入海水。
液體所過之處,普通海水直接變成灰黑,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生機。
礁眼睛一縮:“深淵源液——你們連這個都帶出來了?”
“王族血脈覺醒,王城浮起,你以爲這只是一場普通的祭獵嗎?”怪物笑聲更大,“這是一次真正的——”
話沒說完,一股龐大到難以形容的力量,猛地從遠處涌來。
那股力量並不是沖着它來的,而是直直沖向王城上方的漩渦中心。
黑霧在那股力量掠過時,無聲被撕開一道長縫,短短一瞬,連深淵源液都被沖淡了一圈。
怪物的笑聲戛然而止。
它緩緩抬頭,看向那片突然暴漲的藍光。
“……權杖?”
它喃喃。
礁卻在這一刻笑了,笑得有氣無力,卻很暢快。
“這聲動靜——”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聽着像是……”
“陛下醒了一半。”
他深吸一口水,握緊短杖。
“你剛才問我守不守得住?”礁看向那怪物,目光冷下去,“現在,我也想問你——”
“你們準備好正面接王權了嗎?”
怪物眼窩裏的黑暗翻滾了一下。
下一秒,它猛地張口。
一聲足以震碎普通人耳膜的嘶吼在海水裏炸開,無數黑影從更遠的海溝沖出,像被這一吼喚醒。
“……那就試試。”它低聲道。
……
王城內城走廊裏,陸湛正飛快朝外城方向奔去。
腳下石板在他踩過時會微微亮一下,像替他引路。胸口藍紋的光已經收斂,只剩一圈極淺的光暈貼着皮膚打轉。
右手手背上的三叉戟印記偶爾一閃,像在提醒他——你現在不是空手。
臨出大廳前,輔佐意識給了他一枚拳頭大小的水晶,內部封着一縷極細的光流。
“這是?”他當時問。
“一枚臨時的‘安寧之印’。”虛影說,“可以在一座建築周圍撐起一層薄屏障,隔絕少量深淵污染。”
“時間不長,只能撐一兩個月。”
“對一般人沒用,對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經夠大多數醫生完成一場手術。”
陸湛沒問它怎麼知道“手術”。
他只是接過那枚水晶,收進懷裏。
他知道,這東西足夠幫母親先多搶一條命。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
前方,通往外城的那道光幕再次出現。
這一次,當他邁過去時,沒有了第一次那種被拆解重組的撕裂感。水和空氣幾乎無縫切換,他只覺得眼前一花,腳下一沉——
整片深海的壓力撲面而來。
但也僅此而已。
下一刻,那些壓力就像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膜,被牢牢擋在外面,只剩一點“存在感”提醒他——這裏是海底,不是陸地。
城門前的景象闖進視野。
礁背對着他,站在那塊礁石上,銀白短杖展開成扇,扇面前是一整片被攪成亂流的黑霧。
更遠處,那只四臂怪物正在收攏源液,眼窩裏的黑暗翻涌,尾鰭緩慢擺動,隨時可能撲上來。
“你來得不算晚。”礁頭也不回地道,“再晚十幾分鍾,我就得考慮怎麼自爆拉幾個墊背了。”
“自爆留着以後再說。”
陸湛走到他身邊,目光落在那團深淵源液上,眉頭皺起:“這東西一旦擴散開,整片海域都會被污染?”
“看你運氣。”礁冷笑,“運氣好,只八十年;運氣不好,兩三百年。”
“你們說話是真不愛往好處說。”陸湛道。
他說着,抬起右手。
三叉戟印記亮了一下。
沒有誇張特效,也沒有巨大虛影從天而降,只是一股極爲凝練的力量,從手背順着手臂一路沖向指尖。
他抬手,朝那團源液輕輕一握。
海水在這一刻靜了一瞬。
下一秒,那團還在緩慢擴散的深淵源液,像被人按住了頭,周圍所有正常海水一股腦涌上去,把它團團包住。
源液本身瘋狂翻滾,試圖腐蝕這道臨時成形的“水囚籠”,可每腐蝕掉一層,外面就立刻有新的水補上——
而所有補上來的水,都被陸湛以極快速度“同化”,變成不那麼容易被污染的形態。
“這就是……權杖給你的第一份禮物?”礁側頭瞥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勉強能用。”陸湛道,“不過它本體應該在罵我——拿它鎮海的權柄當拖把用。”
他握緊的手關節發白。
源液在囚籠裏瘋狂掙扎,黑色一陣陣往外滲。
陸湛沒給它太多時間。
“給我——碎。”
他低聲開口。
囚籠瞬間收縮。
原本還在翻騰的源液被硬生生擠壓成一顆指甲蓋大小的黑點,所有腐蝕性力量在極限擠壓下互相吞噬,最終在水中發出一聲悶響,徹底消失。
怪物的笑聲戛然而止。
它緩緩看向陸湛,嘴裏的尖牙一點點露出來,黑暗眼窩裏第一次出現真正的殺意。
“王權……”它低聲,“初醒。”
“那就——”
它張開四條手臂,背後的黑霧轟然炸開,更多影子在遠處躁動。
“獻上更大的祭品吧。”
礁冷哼一聲,短杖一抖,把一團趁亂往城門縫裏鑽的黑霧拍飛。
“你剛握杖影,身體還能撐幾成?”他低聲問陸湛,“七成?五成?”
“三成。”陸湛沒裝,“但比之前那種隨時要爆漿的狀態強多了。”
“那就夠了。”礁道。
他往旁邊挪了半步,把王城門前那一小片位置讓出來。
“接下來——”他看着正緩緩遊近的怪物,“就由陛下開第一刀。”
深海一片短暫的寂靜。
下一秒,遠處某條洋流猛地改了方向。
海水不再只是簡單流動,而像被某種意志重新分段,小股小股聚攏起來,在陸湛腳下形成一圈緩慢旋轉的潮渦。
胸口藍紋再度亮起,這一次,卻不再燒得他痛不欲生,而像一面熟悉的戰鼓。
他抬腳,向前一步。
“行。”陸湛抬眼,看着前方那一整片黑暗,“那就從你們開始。”
“把這筆賬,先還一點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