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晚自習到九點半,住校生才能回寢室。許寒酥和周燼陽都選擇了住校——她是因爲離家遠,他是爲了方便學習。
一中的宿舍樓很舊,但幹淨。女生樓在南邊,男生樓在北邊,中間隔着一個籃球場和兩排香樟樹。每天晚上下自習,許寒酥和周燼陽會在籃球場邊的路燈下分開,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十月的夜晚已經有了涼意。許寒酥裹緊校服外套,快步走回宿舍。她的室友是三個同班女生,張雯也在其中——這讓宿舍氣氛有些微妙。張雯睡靠窗的下鋪,許寒酥睡靠門的上鋪。
“回來了?”張雯正對着鏡子塗面霜,從鏡子裏看了許寒酥一眼,“又和周燼陽一起走的?”
許寒酥“嗯”了一聲,爬上床鋪。床板吱呀作響。
“你們關系真好。”另一個室友李夢說,語氣聽不出是羨慕還是別的什麼,“天天一起走。”
“我們是朋友。”許寒酥小聲說,拉開被子。
“朋友?”張雯輕笑一聲,“男生女生哪有純友誼。”
許寒酥沒接話。她躺下,面朝牆壁,閉上眼睛。但耳朵還是能聽見下面的對話。
“張雯,你是不是喜歡周燼陽啊?”李夢問。
“誰喜歡他啊。”張雯說,但聲音裏有一絲不自然,“就是覺得他挺厲害的,數學競賽拿了省一等獎呢。”
“哇!好厲害!”
許寒酥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省一等獎。她不知道。周燼陽從來沒說過。
他總是這樣。做了什麼,取得了什麼,從來不說。好像那些光環都不值一提。
而她,連月考進步五名都恨不得告訴他,想得到一句“真棒”。
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就是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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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晚上,許寒酥餓得睡不着。
晚飯她吃得很少——食堂的紅燒肉太肥,青菜太油,米飯又硬。她只吃了一個饅頭,喝了半碗湯。現在才十點,胃已經開始抗議。
她翻了個身,床板又吱呀一聲。
“許寒酥,你還沒睡?”下鋪的張雯小聲問。
“嗯。”許寒酥應了一聲,“有點餓。”
“我這兒有餅幹,你要嗎?”
“不用了,謝謝。”許寒酥說。她不想欠張雯人情。
又躺了十分鍾,餓意越來越強烈。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那是母親用年終獎給她買的,最便宜的智能機,只能打電話發微信。
點開微信,置頂聊天是周燼陽。他們的聊天記錄很簡潔,大多是“到教室了”“作業寫完了嗎”“明天幾點走”。
她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懸着。最後,像下了某種決心,她飛快地打字:
“我餓了。”
發送。
幾乎是立刻,對方正在輸入……
“想吃什麼?”
許寒酥咬咬嘴唇。她知道學校規定,住校生晚上不能出校門。但她就是想任性一次。像試探,像撒嬌,像……想證明什麼。
“學校外面那家炒面。加雞蛋,加火腿腸,不要蔥。”
她記得那家炒面攤。開學第一天,她和周燼陽一起去吃過。老板是個胖胖的大叔,炒面很香,油滋滋的,在鐵板上刺啦作響。她吃了大半份,他把自己碗裏的火腿腸夾給她。
發送後,她盯着屏幕。心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一個說:你真過分。這麼晚了,讓他怎麼買?
另一個說:如果他真去買呢?如果他願意爲你打破規則呢?
三分鍾。五分鍾。沒有回復。
許寒酥的心慢慢沉下去。她後悔了。不該這麼任性的。他只是朋友,沒義務慣着她。
正要發“算了,我開玩笑的”,手機震動了。
“好。”
只有一個字。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跳。她坐起來,手指飛快地打字:
“你別去!校門鎖了!”
“翻牆。”
“被抓住要處分的!”
“沒事。”
對話到此爲止。周燼陽沒有再回。
許寒酥握着手機,手心全是汗。她跳下床,披上外套,躡手躡腳地走出宿舍。走廊裏很安靜,只有安全出口的綠燈幽幽地亮着。她跑到二樓公共陽台——那裏能看到籃球場和圍牆。
夜色很深,沒有月亮。籃球場邊的路燈壞了,一片漆黑。她睜大眼睛,努力辨認。突然,圍牆邊出現一個黑影,利落地翻上牆頭,跳下去,消失在夜色裏。
是周燼陽。
他真的去了。
爲了她一句任性的“我餓了”,翻牆出校門,去買一份炒面。
許寒酥站在陽台上,夜風吹得她發抖。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感動,愧疚,擔心,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甜蜜。
他爲什麼對她這麼好?
因爲他們是朋友?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她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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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許寒酥在陽台上站了二十分鍾,凍得手腳冰涼。終於,圍牆邊又出現黑影。周燼陽翻牆回來,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
她看見他快步穿過籃球場,往男生樓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下,抬頭看向女生樓。
許寒酥下意識地縮回身子,躲在陰影裏。心跳如鼓。
他是不是在找她?他知道她在看嗎?
周燼陽站了幾秒,繼續往前走,消失在男生樓的門洞裏。
許寒酥跑回宿舍,剛爬上床,手機震動了。
“下來。籃球場。”
她深呼吸,再次下床。張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又幹嘛去?”
“上廁所。”許寒酥撒謊,聲音有點抖。
她跑到籃球場。周燼陽站在那盞壞了的路燈下,身影在黑暗裏像一道沉默的剪影。手裏拎着塑料袋,塑料袋在風裏輕輕晃動。
“給。”他把塑料袋遞過來。
許寒酥接過,還是熱的。炒面的香氣透過塑料袋飄出來,混合着雞蛋和火腿腸的味道。她鼻子一酸:“謝謝……對不起,我太任性了……”
“趁熱吃。”周燼陽說,聲音很平靜,“我回去了。”
“等等!”許寒酥叫住他,“你……你怎麼翻出去的?沒被保安看見吧?”
“西邊圍牆有個缺口,”周燼陽說,“保安十點巡邏,我算好時間。”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許寒酥知道有多危險。一中校規很嚴,住校生夜不歸宿或擅自離校,最輕也是記過處分。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遍,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周燼陽看着她,夜色裏看不清表情。他伸出手,很輕地碰了碰她的頭——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別哭,”他說,“回去吃面。”
說完,他轉身走了。
許寒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手裏的炒面還熱着,溫暖從掌心傳到心髒。
她走回宿舍,在樓梯間的角落打開塑料袋。一次性餐盒,筷子,還有一小包紙巾。炒面還冒着熱氣,雞蛋金黃,火腿腸切成片,沒有蔥——他記得。
她小口小口地吃。面有點坨了,但很香。每一口都混合着愧疚和感動,咽下去,沉甸甸地落在胃裏。
吃完,她把餐盒收拾好,藏在書包裏,打算明天帶出去扔。回到床上,已經十一點了。
張雯突然小聲說:“許寒酥,你剛才去見周燼陽了吧?”
許寒酥的心一緊:“沒有……”
“我聽見了,”張雯說,“你在陽台上站了很久。後來他回來了,你去籃球場見他。”
許寒酥不說話。
“你們……”張雯頓了頓,“真的只是朋友?”
“真的。”許寒酥說,聲音很輕,但堅定。
張雯沒再說話。但那種微妙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在宿舍裏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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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許寒酥在教室門口遇見周燼陽。他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依然平靜,依然寡言。
“早。”他說。
“早。”許寒酥小聲回應,“昨晚……謝謝你。”
“嗯。”周燼陽點點頭,走進教室。
一整天,許寒酥都在觀察他。他聽課,記筆記,回答問題,和平時一樣。好像昨晚翻牆買炒面的人不是他。
但她知道,那是他。那個願意爲她打破規則的周燼陽。
下午最後一節是班會。班主任王老師走進教室,臉色很嚴肅。
“昨天晚上,有住校生擅自翻牆離校。”王老師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清晰,“是誰,自己心裏清楚。現在主動承認,處分從輕。如果被查出來,就是記過。”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看向周燼陽。他坐得筆直,面不改色,但手指微微蜷縮。
教室裏鴉雀無聲。沒有人站起來。
“好,”王老師說,“既然沒人承認,那就調監控。籃球場那邊有攝像頭,雖然壞了,但圍牆附近的可沒壞。”
許寒酥的手心開始冒汗。她看向周燼陽,用眼神問他:怎麼辦?
周燼陽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別說話。
“老師,”他突然站起來,“是我。”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驚訝,有不解,有幸災樂禍。
王老師推了推眼鏡:“周燼陽?你?爲什麼?”
“我餓了,”周燼陽說,聲音平靜,“想吃炒面。”
“就爲了一份炒面,翻牆出去?”王老師顯然不信,“你知道違反校規的後果嗎?”
“知道。”
“那你還去?”
“想吃。”周燼陽說,簡單直接。
王老師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說:“寫一份三千字檢討,明天交給我。另外,這個月的文明班級分扣五分。”
“是。”
周燼陽坐下,表情依然平靜,好像剛才被訓斥的人不是他。
許寒酥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想站起來說“是我讓他去的”,但周燼陽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踢她的椅子,阻止了她。
下課鈴響,同學們魚貫而出。許寒酥等人都走了,才走到周燼陽座位旁。
“對不起……”她哽咽着,“都是我害的……”
“不關你的事,”周燼陽收拾書包,“我自己要去的。”
“可是……”
“許寒酥,”周燼陽抬起頭,看着她,“一份炒面而已,不值得哭。”
“可是你要寫檢討……還要扣分……”
“寫檢討而已,”周燼陽站起來,“走吧,吃飯。”
他們一起走出教室。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許寒酥低着頭,眼淚一滴滴掉在地上。
“別哭了,”周燼陽遞過來紙巾,“真沒事。”
“你爲什麼……要替我扛?”許寒酥接過紙巾,聲音顫抖,“你可以說是我讓你去的……”
“那樣你也會被處分。”周燼陽說,“一個人被處分,總比兩個人好。”
“可是……”
“沒有可是。”周燼陽停下腳步,看着她,“許寒酥,我答應過做你的朋友。朋友就是這樣。”
朋友就是這樣。
在你任性的時候,包容你。
在你犯錯的時候,保護你。
在你需要的時候,爲你翻牆買一份炒面。
即使要寫檢討,即使要扣分,即使要被訓斥。
因爲朋友就是這樣。
許寒酥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但她這次,沒有再說“對不起”。
她說:“謝謝你。”
周燼陽笑了。很淡,但很溫暖。
“不客氣。”他說,“下次想吃炒面,白天說。”
“嗯!”許寒酥用力點頭,又哭又笑。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寫:
“他爲我翻牆買炒面。
被老師發現,他一個人扛了。
寫三千字檢討,扣班級分。
他說‘朋友就是這樣’。
我哭了,因爲感動,因爲愧疚。
他說‘別哭了,一份炒面而已’。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一份炒面。
那是證明。
證明他真的把我當朋友。
證明他真的在乎我。
周燼陽,你真好。
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抱在胸前。
窗外,夜色溫柔。
她想,這大概就是朋友吧。
不問值不值得,只問願不願意。
而他,願意爲她做一切。
她也願意爲他做一切。
這是他們的默契。
也是他們的約定。
一輩子的好朋友。
就要這樣,互相保護,互相溫暖。
即使世界不理解,即使別人說“男生女生哪有純友誼”。
但他們知道,他們之間有比友誼更深刻的東西。
那是什麼?
她還不懂。
但總有一天,她會懂的。
而現在,她只想珍惜。
珍惜這個願意爲她翻牆買炒面的少年。
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失而復得的溫暖。
珍惜這個說“朋友就是這樣”的周燼陽。
永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