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爲濃稠,廢棄倉庫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巨獸殘骸,沉默地吞噬着微弱的天光。空氣中彌漫着草藥清苦的餘味、冰冷的鐵鏽氣息,以及一種劫後餘生的、極度疲憊的氛圍。
陳默是第一個從半昏迷的冰冷麻痹中掙扎出來的。意識回籠的瞬間,刺骨的寒意依舊深入骨髓,左臂冰痕處傳來陣陣鈍痛,仿佛被重新注入了不穩定的能量。但他顧不上自身的痛苦,幾乎是連滾爬帶地撲到林曉雯身邊。
她的臉色不再是那種令人心懼的死灰,呼吸雖然輕微,卻規律而平穩。他顫抖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額頭,那裏光滑依舊,那道詭異的冰藍色符文已然消失。一股巨大的、近乎虛脫的 relief 席卷了他,讓他幾乎再次癱軟在地。他還視四周,看到倒在另一邊、依舊蜷縮着微微發抖的趙冬,以及坐在不遠處閉目調息、面色疲憊的姜禹。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能量疏導,並非夢境。
他小心翼翼地檢查林曉雯的情況,確認她只是陷入深度沉睡,生命體征平穩,這才稍稍安心。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憂慮——姜禹說過,這只是權宜之計。他們吸收的寒毒與自身冰痕融合,下一次爆發只會更加危險。必須找到徹底解決的辦法。
陽光艱難地穿透破窗的灰塵,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趙冬也發出了低低的呻吟,緩緩蘇醒。他睜開眼,眼神不再是瘋狂的猩紅,而是充滿了生理性痛苦後的迷茫和一種深沉的疲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冰痕依舊在,寒意也未完全消退,但那種日夜灼燒靈魂的躁動和仇恨的熾焰,卻奇異般地平息了許多,留下一種空洞的平靜和……無處安放的茫然。
他抬起頭,目光與陳默相遇。沒有了之前的殺意,卻也談不上友善,更像是一種隔着厚重冰層的、謹慎的審視。兩人都因共同經歷了一場生死邊緣的儀式,並分擔了同一份沉重的“代價”,而產生了一種極其微妙且尷尬的聯系。
姜禹適時地睜開眼,聲音帶着疲憊的沙啞:“她暫時無礙,但沉睡不會很快結束。冰痕寒毒傷及本源,需要時間溫養。而你們,”他的目光掃過陳默和趙冬,“體內力量失衡,需盡快穩固,否則後患無窮。”
他站起身,走到倉庫角落,從一個隱蔽的角落裏拖出一個看起來塵封已久的舊木箱。打開後,裏面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一些疊放整齊的、款式老舊但洗得發白的工裝,一些泛黃的筆記本,以及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這裏不能久留。”姜禹的語氣不容置疑,“趙冬,你需要一個地方藏身和修養。陳默,你需要回去,維持表面的正常,避免引人懷疑,同時照顧她。”他指了指木箱裏的工裝,“換上,分開走。趙冬跟我走,我知道一個地方。陳默,你帶她回去,等我消息。”
這是一種基於現實考量最理性的安排。趙冬是“黑戶”,且剛剛脫離瘋狂,需要引導和管控;陳默有合法的社會身份和住所,且林曉雯需要安穩的環境;而姜禹自己,則是連接一切並掌握關鍵信息的樞紐。
趙冬沉默着,沒有反對。他習慣了隱匿和聽從(盡管之前聽從的是仇恨的驅使)。他拿起一套看起來勉強合身的工裝,默默地走到機器後面更換。脫離了仇恨的濾鏡,他顯得異常沉默和順從,甚至有些畏縮,仿佛不知該如何自處。
陳默也明白這是最佳方案。他深深看了林曉雯一眼,然後對姜禹道:“我該怎麼聯系您?下次……爆發大概多久?”他的問題直接而冷靜,開始思考後續的實際問題。
“無需你聯系我,我會找你。”姜禹遞給他一枚看起來普通無比的銅錢,中間方孔穿着紅繩,“貼身放好,必要時,我能感知大致方位。至於時間……”他沉吟片刻,“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視你們心緒穩定程度而定。切記,情緒劇烈波動是大忌。”
這時,趙冬已經換好衣服走了出來。不合身的工裝讓他看起來更加瘦削和落魄,但那股駭人的戾氣確實消散了。他低着頭,不敢看陳默和林曉雯。
姜禹將那個油布包裹鄭重地交給陳默:“這是從趙冬父親遺物中找到的,或許……對你恢復記憶,理解過去有幫助。但時機未到,切勿強行翻閱,待你心緒足夠平穩時再說。”
陳默接過包裹,手感堅硬,像是一本厚厚的筆記或相冊。他點了點頭,將其小心收好。
沒有更多的言語,四人分成兩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片承載了太多痛苦與轉折的廢墟。陽光徹底照亮街道時,這裏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暗流:回歸日常的表象與內心的風暴
陳默將林曉雯安置回公寓的床上,細心蓋好被子。她睡得很沉,如同童話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只是不知道吻醒她的王子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坐在床邊,凝視着她安靜的睡顏,內心波濤洶涌。智商重新占據高地,他開始冷靜地復盤一切。姜禹的出現、冰痕的奧秘、趙冬的悲劇、以及自己記憶的缺失……這一切都指向一個遠超普通人認知的、龐大而隱秘的體系。他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車禍失憶者,而是卷入了一個涉及超自然力量和陳年慘案的復雜漩渦。
他想起姜禹的警告——情緒波動是大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強大的理性壓制住對林曉雯的擔憂和對自身處境的恐懼。他需要維持表面的正常。
他先是給公司助理打了個電話,用略顯疲憊但清晰冷靜的語氣告知對方,林曉雯突發急病需要照顧,自己也需要休息幾天,期間重要文件可發送郵件,非緊急事務暫緩處理。邏輯清晰,安排得當,聽不出任何異常。
接着,他聯系了姐姐陳靜,只簡單說曉雯勞累過度需要靜養,自己在家照顧,讓她不必擔心,幫忙瞞着父母。語氣平靜,甚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和關心,成功安撫了姐姐。
處理完這些,他才開始面對自身的變化。臂上的冰痕確實更加清晰活躍,絲絲縷縷的寒意不時縈繞。他嚐試回想姜禹引導能量時的感覺,努力去“理解”而非“對抗”那股寒意,試圖從中剝離出更溫和的部分。這個過程極其艱難,如同馴服一頭狂暴的野獸,需要極強的精神專注力和情緒控制力。心理學中的正念技巧和認知行爲療法的一些理念,被他無意中運用起來,觀察、接納、嚐試引導,而非陷入恐慌和抗拒。
另一邊,姜禹將趙冬帶到了老城區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半地下的防空洞改造的狹小居所。這裏陰暗潮溼,但足夠隱蔽。
趙冬蜷縮在簡陋的床鋪上,像個失去方向的孩子。多年的仇恨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行爲準則,如今支柱崩塌,他陷入了巨大的存在性焦慮和認同危機。他不知道自已是誰,該做什麼,未來在哪裏。
姜禹沒有安慰他,只是遞給他一杯熱水和一些食物,然後拿出一本泛黃的、看起來像是某種冥想或氣功基礎入門的冊子,放在他身邊。
“你的身體被冰痕和仇恨透支太久了。先學着感知和控制你體內現有的能量,無論是冰冷的還是其他的。學會與它共存,而不是被它驅使。這是你活下去的第一步。”姜禹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想想那個爲你倒下的女人,你的命,現在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了。”
這番話沒有溫情,卻帶着一種冷酷的真實感,反而奇異地給了趙冬一個短暫的、可以聚焦的目標——控制力量,活下去(哪怕是爲了贖罪)。他默默地拿起那本冊子,笨拙地嚐試按照上面的圖示調整呼吸。
姜禹看着他,眼神深邃。他知道,對趙冬而言,重建人格遠比控制力量困難得多。社會學中的標籤理論和羞恥感研究或許能解釋他的一部分狀態,但冰痕帶來的超自然影響,使得一切常規的心理幹預都顯得力不從心。
幾天過去了。林曉雯依舊沉睡,但面色逐漸紅潤,仿佛真的只是在做一個漫長的夢。
陳默的生活看似恢復了簡單的規律:照顧林曉雯、嚐試引導冰痕能量、處理必要的工作郵件、閱讀一些心理學和神秘學相關的書籍試圖尋找理論支持。他表現得冷靜克制,甚至開始記錄自身的能量變化和情緒狀態,試圖找出規律。
然而,平靜之下,風暴在醞釀。他臂上的冰痕越來越不安分,夜晚的夢境開始變得更加光怪陸離,不僅僅是過去的碎片,還夾雜着一些陌生的、屬於趙冬的恐懼和憤怒的片段——那是冰痕共鳴帶來的信息滲透。他靠着強大的意志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但內心深處的壓力卻在持續累積。
這天夜裏,他在給林曉雯擦拭手臂時,發現她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他心髒猛地一跳,屏息觀察,但那動靜之後再未出現。
就在他全神貫注於林曉雯時,胸口那枚姜禹給的銅錢,突然毫無征兆地微微發燙!
幾乎在同一時間,公寓的門鈴,尖銳地響了起來!
深更半夜,會是誰?
陳默的身體瞬間繃緊,所有的冷靜幾乎破功。冰痕處的寒意驟然加劇,蠢蠢欲動。他猛地看向監控顯示屏——
門外站着的,不是姜禹,也不是趙冬。
而是兩個穿着黑色西裝、表情嚴肅、眼神銳利如鷹的陌生人。其中一人,正抬起手,準備再次按響門鈴。
他們的身上,散發着一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秩序感。
陳默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