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禁足期滿的前一日，侯府後宅的氣氛，隱隱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仆役們行事似乎更加謹慎，說話聲也壓低了些，仿佛在等待着什麼。
偏院裏，林晚正看着春桃從外面帶回的一小包東西。打開，是幾塊顏色深淺不一的靛藍色粗布邊角料，還有幾縷染成淺緋、鵝黃的普通絲線。
“小姐，這是青禾悄悄送來的。”春桃壓低聲音，臉上帶着困惑，“她說，這是針線房最近裁剪大小姐新衣時剩下的零碎料子和線頭，她看着顏色特別，就……就偷偷藏了點，想着小姐或許用得上。”
顏色特別？
林晚拿起那些料子細看。靛藍粗布是下等仆役常用，並不出奇。但那幾縷絲線——淺緋和鵝黃，雖也是常見色，但光澤和質地，與她平日所見的府中繡線似乎有些不同，更柔和，更……舊？
她捻起一縷淺緋絲線，湊到鼻尖，隱隱聞到一絲極淡的、不同於尋常染料的草木氣息。
南邊的舊染法？
她心頭一動，立刻想起之前朝陽提到的“夫人（王氏）在找南邊舊繡線”，以及林華讓針線房趕制“顏色特別”的新衣。難道林華的新衣，用的就是王氏費心尋找的這種“南邊舊繡線”？
林華要大張旗鼓地穿用這種可能與王妃、與南邊往事有關的線料制成的衣裳？她想幹什麼？炫耀？暗示？還是……有更深的圖謀？
“青禾還說了什麼？”林晚問。
“她說，大小姐的新衣好像快做好了，樣式是時下京城最新的‘留仙裙’，但配色……聽針線房的姐姐們私下議論，有些‘老氣’，不像大小姐平日喜歡的鮮亮顏色。還有，”春桃想了想，“青禾說，她送東西時，好像看見大小姐身邊的秋月，在跟針線房的李嬤嬤小聲嘀咕什麼‘到時候……’、‘定要叫她出醜’之類的話。”
出醜？叫誰出醜？
林晚眸光微冷。目標不言而喻。
林華這是要在公開場合，借由這件可能與往事關聯的“特別”新衣，對她做什麼文章？栽贓她識破舊事心懷不軌？還是利用衣裳本身設計什麼陷阱，讓她當衆失儀？
“春桃，把這些料子和線收好，藏起來。”林晚吩咐，“另外，明日王氏解除禁足，按例各院要去請安。我們也要去。”
“小姐，”春桃有些擔心，“明日……會不會有麻煩？”
“麻煩躲不過。”林晚語氣平靜，“正好，我也想去看看，林華的新衣，到底是什麼模樣。”
她需要更多信息，才能判斷林華的真正意圖，並做出應對。
翌日清晨，林晚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衫裙，依舊是庶女該有的素淨打扮，帶着春桃，前往正院請安。
正院今日果然氣氛不同。仆婦丫鬟們衣着格外整齊，神色肅穆。王氏端坐廳中主位，穿着深紫色團花褙子，頭戴金簪，面容略顯消瘦，但眼神銳利，已然恢復了往日主母的威儀。林華和林蓉分坐兩側。
林蓉臉色還有些蒼白，低眉順眼，比以往更加沉默。林華則神采奕奕，穿着一身嶄新的衣裙——正是那套“留仙裙”！
裙子樣式確是時興，廣袖飄逸，裙擺層層疊疊。但顏色……並非林華慣常喜愛的明豔之色，而是由上至下，由極淺的月白漸變至一種沉靜的靛青，裙擺和袖口用銀線繡着疏落的纏枝紋。那靛青色，與林晚手中那些邊角料顏色極爲相似，在晨光下泛着一種內斂的、略顯陳舊的光澤。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裙衫領口、襟前點綴的幾處刺繡，用的正是那種淺緋與鵝黃的絲線，繡成小巧的折枝梅花，栩栩如生，與整體沉靜的色調形成巧妙點綴，平添幾分鮮活。
這身衣裳，乍看並不十分出挑，甚至有些過於“雅致”以至於略顯“老氣”，但細看之下，用料、配色、繡工都極講究，尤其那特別的絲線和漸變的靛青，透着一種不動聲色的底蘊與……刻意營造的“故事感”。
林晚垂下眼簾，上前行禮：“女兒給母親請安。恭賀母親身體康健。”
王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語氣平淡：“起來吧。看你氣色尚可，膝蓋可大好了？”
“謝母親關懷，已無大礙。”
“嗯。”王氏不再看她，轉而與林華說起話來，語氣溫和許多，“華兒這身新衣倒別致，這顏色襯你。”
林華撫着衣袖，嫣然一笑：“母親眼光好。這料子和絲線，可是女兒費了好大功夫才尋來的呢，據說是南邊老手藝染的，顏色持久，質地也好。這繡樣，也是照着……一些舊時樣子改的。” 她說到“舊時樣子”時，眼波似無意地掃過林晚。
王氏頷首：“難爲你用心。過幾日陳國公府賞菊宴，你便穿這身去吧，倒也穩重得體。”
陳國公府賞菊宴？林晚心中記下。這是林華打算“亮相”的場合？
“是，母親。”林華應下，又笑着看向林晚，“三妹妹覺得我這身衣裳如何？妹妹眼光素來是好的。”
廳內目光瞬間聚焦到林晚身上。
林晚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林華的新衣上，看了片刻，才輕聲道：“大姐姐這身衣裳，用料講究，繡工精巧，尤其是這配色與繡線，古樸雅致，別有一番韻味，很襯大姐姐的身份氣度。”
她只誇衣裳本身，不談“舊時樣子”，也不提南邊，評價中規中矩。
林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似乎沒等到她預想中的反應，隨即又笑道：“妹妹喜歡就好。說起來，這絲線難得，妹妹若是喜歡，回頭我讓針線房也給妹妹留些邊角料子，做些帕子香囊也是好的。”
“多謝大姐姐美意。”林晚淡淡應下，不置可否。
請安過程波瀾不驚。王氏除了例行問話，並未過多爲難林晚，仿佛前些日子的風波從未發生。但林晚能感覺到，那平靜表面下的審視與冷漠，比以往更甚。
離開正院，走在回偏院的路上，春桃忍不住低聲道：“小姐，大小姐那衣裳……”
“回去再說。”林晚打斷她。
回到偏院，關上門，林晚才沉聲道：“那身衣裳，是個信號，也是個陷阱。”
“信號？”春桃不解。
“她在告訴某些知道‘舊事’的人，她與南邊、與某些‘舊時樣子’有關聯。”林晚目光微冷，“也是在提醒我，或者說，在向我示威。”
“那陷阱呢？”
“陷阱就在那‘賞菊宴’上。”林晚走到窗邊，“她特意穿了那身衣裳去赴宴，必有所圖。要麼，是想在那樣的場合，借衣裳引發某些話題，讓我難堪或陷入被動。要麼……” 她頓了頓，“衣裳本身，可能就藏着什麼機關。”
她想起青禾轉述的秋月和李嬤嬤的對話——“定要叫她出醜”。如何出醜？當衆衣衫不整？突然開裂？染上污漬？還是……別的什麼？
“那小姐，我們怎麼辦？要不……賞菊宴告病不去？”春桃急道。
“不去，反而顯得心虛，也給了她們背後編排的借口。”林晚搖頭，“必須去。而且，要有所準備。”
她需要知道林華的具體計劃。衣裳的機關是什麼？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觸發？
“春桃，”林晚轉身，“這兩日，你想辦法，再悄悄見青禾一次。問問她，針線房最近除了趕制大小姐的新衣，可還接了別的特別的活計？尤其是與那身新衣相關的，比如……修改、加固某些部位，或是準備什麼特殊的配件、熏香之類。還有，打聽一下，秋月最近有沒有從外面弄進來什麼特別的東西。”
“是，小姐。”
“另外，”林晚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小瓷瓶，裏面是她用之前買的薄荷、紫蘇等藥材簡單配置的、本用於提神醒腦的清涼油膏，“這個你拿着。若青禾能打聽到有用的消息，便給她，算是酬謝。告訴她，小心行事，安全第一。”
打探消息需要冒險，不能只靠空口人情，適當的“酬勞”和“關懷”更能維系關系。
春桃鄭重收好瓷瓶。
林晚走到書桌前，攤開紙筆。她需要將已知的線索再次梳理，並盡可能預測林華可能的手段。
南邊舊繡線，王妃關聯，林華的新衣，賞菊宴，秋月與李嬤嬤的密謀……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幾天後的陳國公府賞菊宴。
那將會是另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而她，必須提前看清戰場，準備好應對的武器。
窗外，秋風漸起，卷落幾片枯葉。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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