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山，金光洞外。
雲海在這裏呈現出一種近乎凝固的厚重，靈氣濃鬱得幾乎化爲實質的霧靄。
哪吒收起風火輪，赤足踏上冰涼堅硬的石階。洞府外並無奢華裝飾，只有幾叢青竹，一口古井，石壁上爬滿深綠的苔蘚，古樸清寂。
太乙真人正坐在洞府前的石台邊，手持一卷泛黃的古籍，另一只手隨意撥弄着石台上刻畫的簡易星圖。
他須發皆白，面容卻如中年，神情平和，目光溫潤中帶着洞悉世事的睿智。見哪吒落下，他抬眼看來，嘴角便浮起一絲了然的淡笑。
“稀客啊。”太乙真人放下書卷，指了指對面的石凳，“今日怎得空來爲師這裏？莫不是又闖了什麼禍，玉帝要罰你，來找爲師說情？”
“師父。”哪吒行了一禮，語氣依舊是他慣有的直接，並無多少寒暄之意，“弟子有一事請教。”
“哦？何事能難得住我們三壇海會大神？”太乙真人饒有興致地捋了捋長須。
哪吒略一遲疑，還是開門見山：“關於……蓮藕化形。”
太乙真人眼神微動，目光在哪吒臉上停留片刻，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着點促狹：“蓮藕化形？怎麼，你這蓮花身待得不耐煩了，想換個模樣？還是說……”他拖長了語調，“是爲他人所求？”
哪吒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就知道瞞不過師父這雙眼睛，既然被點破，他也不再繞彎子，坦然道：“是。弟子前些時日，偶得一截生了靈智的蓮藕。它想化形。”
“生了靈智的蓮藕？”太乙真人若有所思，“何處得來？有何特異？”
“南海深處。斷口處有金紋，與弟子血氣共鳴。”哪吒言簡意賅，“應是當年……替弟子塑身時，替換下的殘軀所化。”
太乙真人聞言，沉默了片刻，看向哪吒的目光多了幾分深邃與感慨。“原來如此……因果循環，竟有此緣法。”他輕輕嘆息一聲，隨即又看向哪吒，眼中帶着探究，“你倒是難得，會爲他物如此上心。親自跑來問化形之法？”
哪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別開視線，語氣硬邦邦的：“既帶回來了，便是我的。它有所求，我既應了，自當盡力。”他頓了頓，補充道，“它……很安靜，不惹麻煩。”
太乙真人看着他這副明明在意卻偏要強裝無所謂的模樣，心中暗笑。
自己這個徒弟，性子最是倔強孤拐，內心卻並非真如外表那般冰冷堅硬。能讓他特意跑這一趟，那截藕在他心中分量恐怕不輕。
“蓮藕化形，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太乙真人不再逗他，正色道，“其本體特殊，非血肉之軀，亦非草木精怪常路。尋常精怪化形，靠的是日月精華積累，水到渠成。但蓮藕身，尤其與你同源的這截，根基與你相連，化形之機緣，或許不在外物，而在……”
他頓了頓，看向哪吒：“在你。”
“我？”哪吒眉頭皺得更緊。
“不錯。”太乙真人點頭，“蓮藕因你血氣蓮瓣啓靈，與你因果糾纏最深。其化形之機，很可能需某種與你相關的強烈刺激或牽引，激發出它本體深處與你共鳴的那部分力量，方能沖破桎梏，塑形成功。簡單說，或許需要你讓它經歷或感受到某種足夠強烈的情感沖擊，或危機，或……別的什麼，以你爲引，點燃它化形的火種。”
哪吒的臉色沉了下來，強烈的刺激？情感沖擊？危機？這算什麼方法？
難道要他故意去嚇唬那截藕？或者讓它陷入險境？
“沒有其他更穩妥的法子？”他問，聲音裏帶着明顯的不悅。
太乙真人搖了搖頭，語氣平和卻肯定：“若按部就班，靠它自身積累與天地感悟，或許千百年後亦可水到渠成。但你想快，這便是最快的路。而且，此法化形後的根基，因與你牽連更深，或許會更穩固，與其本源更爲契合。”
哪吒抿緊了唇。
他想起漣糯說起願望時那清凌又帶着憧憬的聲音，千百年？他等得，那截心思單純的藕等得嗎？更何況，他既已說了，便不想讓它等那麼久。
可是……用刺激甚至危險的方式去促成化形？
他心中莫名煩躁。
“弟子明白了。”他壓下情緒，對太乙真人抱拳，“多謝師父指點。”
太乙真人看着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掙扎與煩躁，心中了然，溫聲道：“哪吒，萬事皆有緣法，強求不得，亦急躁不得。順其自然，或許契機自現。那孩子既與你有緣，你多陪伴引導，細心觀察，未必需要刻意爲之。”
哪吒點了點頭，但心中並未完全釋然。
他知道師父說得有理，可他一向習慣掌控，習慣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這種模糊又帶着不確定性的機緣，讓他很不舒服。
“若無他事，弟子先行告退。”他此刻心緒不佳，只想回去靜靜。
“去吧。”太乙真人擺擺手，看着他轉身離去的火紅背影，搖頭輕笑，“這孩子……”
哪吒踏着風火輪離開乾元山，心中仍盤旋着師父的話，越想越覺鬱悶。
正欲徑直回雲靄宮，半途卻被一道身影攔下。
是一個穿着青色天兵服侍的年輕人，見到哪吒，連忙恭敬行禮：“三太子，我家大人請您過府一敘，說是有事相商。”
金吒？
哪吒眉頭一挑。他與兩位兄長關系向來平淡。金吒木吒早年拜在文殊、普賢二位菩薩門下，與他相處時日不多，封神後雖同在天庭，但各有職司，往來甚少。尤其是他與父親李靖關系僵冷後，兩位兄長雖未明顯站隊，但那種微妙的隔閡與試圖勸和的姿態，讓他更覺疏離。
若是平日，他或許會找個理由推掉。
但此刻他剛從師父那裏得了這麼個不盡人意的答復，心頭正堵着，聞言只冷淡地“嗯”了一聲，便調轉方向，朝着金吒在天庭的府邸飛去。
簡單來說，就是找金吒撒氣去的。
金吒的府邸位於天庭較爲中心的位置，規制嚴謹，透着一種中正平和的氣息，與雲靄宮的孤峭清冷截然不同。
府中仙侍規矩森嚴，見到哪吒，無不恭敬行禮，引他入內。
金吒已在正廳等候，他身着常服，氣質溫文儒雅，眉目間與哪吒有幾分相似，卻少了那股逼人的銳氣，多了幾分沉穩。
見哪吒進來，他起身相迎，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三弟來了，快坐。”
哪吒敷衍地拱了拱手，徑自在客位坐下，神色冷淡：“大哥尋我何事？”
金吒對他的態度似乎習以爲常，也不介意，揮手讓仙侍上茶，才緩聲道：“也無甚要緊事。只是你我兄弟，平日各忙各的，難得聚首。近日聽聞你與父親又起爭執，心中掛念，便想找你來說說話。”
果然。
哪吒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勞大哥掛心。我與他之事，早已不是一日兩日，沒什麼好說的。”
金吒嘆了口氣，語氣懇切：“三弟，父親他……年紀漸長，有時言行或許過於嚴苛，但終究是關心你的。母親更是日夜思念，憂心你的處境。我們畢竟是一家人，血脈相連，何苦鬧到如此地步？你若肯退讓一步，主動緩和，父親那邊，我與二弟也可幫着勸說……”
“退讓？”哪吒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大哥要我如何退讓？是再去他面前卑躬屈膝，認下所有莫須有的罪名？還是裝作母慈子孝，演一場連自己都覺得惡心的戲碼？”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冰錐，帶着壓抑的怒火：“當年他視我爲妖，逼我剔骨削肉時，大哥你在何處？他毀我廟宇，斷我香火，欲讓我魂飛魄散時，大哥又可曾爲我說過一句話？如今倒來勸我退讓緩和？”
金吒被他說得臉色微白，眼中閃過一絲復雜與尷尬：“三弟，當年之事……父親或有不當，但那時情勢所迫，他也是爲了陳塘關百姓，爲了李家聲名……”
“爲了聲名？”哪吒霍然起身，眼中赤色隱隱浮現，“好一個爲了聲名！所以我的命，我的魂，都不及李家的聲名重要，是嗎？”
他逼近一步，周身氣息陡然變得凌厲迫人：“大哥，我今日叫你一聲大哥，是看在同出一源的份上。但我的事，無需你來插手，更無需你來評判對錯。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路。若還想維持這表面的兄弟情分，就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他，更莫要替他當說客！”
他語氣中的決絕與冰冷，讓金吒一時語塞，面上青白交錯，既有被頂撞的難堪，也有幾分無奈與痛心。
哪吒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那股因師父之言而起的煩躁，混雜着對舊事的憤懣，燒得更旺。
他懶得再多言，最後冷冷丟下一句：
“管好你自己就行。”
說罷，不再看金吒一眼，轉身拂袖而去。火紅的背影消失在廳門外，只留下一室凝滯的冷意與金吒悵然若失的嘆息。
回雲靄宮的路上，天風凜冽。
哪吒眉頭緊鎖，胸口堵着一股無處發泄的鬱氣。師父模棱兩可的提示，兄長不合時宜的勸和，都讓他心情糟糕透頂。
唯有想到雲靄宮中，那截安安靜靜待在陶鉢裏，會用清凌聲音和他說話的藕時，那股翻騰的煩躁才似乎被稍稍撫平了些許。
他不由地加快了速度，踩着風火輪直向那座孤峭清冷的宮殿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