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漣糯日夜不息的修煉與牽腸掛肚的等待中悄然滑過。
雲靄宮的晨昏似乎比往日更顯漫長，漣糯還並未適應哪吒不在的生活，卻只能逼自己修煉的更加刻苦一些。
這日午後，雲靄宮外忽有祥雲瑞靄聚攏，清聖溫和的氣息拂散了宮殿周遭慣有的清冷肅殺。
金戈匆匆來報時，聲音裏帶着罕見的一絲慌亂：“姑娘，南海觀世音菩薩法駕親臨，說是要見你。”
觀音菩薩？要見她？
她這等微末存在，何德何能驚動菩薩親至？
未及她多想，一道慈和寧謐的氣息已籠罩了整個臥房，並不迫人，卻讓萬物自然沉靜。金光微漾中，觀世音菩薩顯化身形，並非巍峨法相，而是尋常白衣女相，手持淨瓶楊柳，眉目溫潤慈悲，目光落在那只舊陶鉢上。
“小藕精，不必驚慌。”菩薩聲音清越柔和，似能滌淨一切焦躁，“我今日來，只是與你隨意說幾句話。”
漣糯哪裏敢怠慢，連忙凝聚靈識，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恭敬平穩：“小…小妖漣糯，拜見菩薩。不知菩薩有何吩咐？”
菩薩緩步走近，在矮案旁的蒲團上隨意坐下，姿態自然如閒話家常。她目光溫和地打量着陶鉢中的藕身，又抬眼看了看這間冷清卻處處留着哪吒痕跡的臥房。
“你在此處，可還習慣？”菩薩問得尋常。
漣糯不知其深意，如實答道：“元帥待我很好，雲靄宮也很安靜，很適合修煉。”
“嗯。”菩薩微微頷首，“你的來歷，我略有感應。原是承了哪吒那孩子一縷血氣蓮華而生的造化，漂泊多年，終歸此處，也是緣分。”
漣糯心中微震，菩薩果然知曉一切。
“你既已生靈智，又一心向道，渴望化形，可見本性堅韌純善。”菩薩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問出了更深的問題，“你可知，化形之後，你欲何爲？對這紛擾三界，芸芸衆生，又有何看法？”
漣糯愣住了。她從未想過如此宏大的問題。
她化形，最初只是本能地想感受自己未感受過的世間萬物，後來是爲了能站在哪吒身邊，爲他做點什麼。至於三界衆生……
她沉默片刻，謹慎地組織着語言：“小妖見識淺薄，不敢妄議三界。只是覺得，天地生靈，無論仙、人、妖、靈，皆有生存的權利，亦有各自的悲歡喜樂。強者不應無故欺凌弱者，有能者或許該多護着些無力自保的。”
她想起哪吒征戰歸來時的傷痕，想起金戈說起下界妖亂時百姓的苦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就像元帥他們，征戰平亂，雖不免殺伐，但也是爲了護佑一方安寧。只是……有時看到那些因此流離失所、失去親人的，心裏也會覺得……難過。若能少些紛爭，大家都能安安穩穩的，該多好。”
這想法簡單甚至有些天真，卻出自至誠。
觀音菩薩靜靜聽着，眼中慈悲之色愈濃，又似有幾分贊許。
待她說完，菩薩輕輕嘆了口氣，又微笑道：“難得你有此悲憫心腸，雖生於微末，歷盡漂泊，心性卻未蒙塵垢。”
菩薩頓了頓，目光清澈地看向陶鉢，語氣溫和卻鄭重：“漣糯，我今日來，實是見你靈台澄澈，心性質樸，與我佛門有緣。你若成功化形，可願隨我前往南海紫竹林，修行佛法，參悟大道？”
漣糯徹底呆住了。
南海紫竹林？觀音菩薩的弟子？這……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大機緣！多少修行者苦求不得的福緣，竟然落在她這一截小小的蓮藕身上？
震驚過後，是無措與惶惑。她何德何能？她只是一截藕，連形都還未化，修爲低微，見識淺薄……
“菩薩厚愛，小妖感激不盡。”漣糯有些迷茫的回答道，“可小妖出身微賤，根骨愚鈍，恐玷污了菩薩門下清譽。而且元帥他……”她下意識地想到了哪吒。若她去了南海，是不是就要離開雲靄宮，離開他了？
觀音菩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慈和一笑：“出身何須介懷？我佛門廣大，有教無類，只看心性根器。你靈識純淨，悲心初萌，正是可塑之才。至於哪吒那孩子……”
菩薩目光掃過這間臥房，語氣中多了一絲了然與深意：“你牽掛於他，亦是因果使然，情有可原。然，漣糯，你若真想守護在意之人，僅憑眼下這般，遠遠不夠。”
漣糯心裏低落起來，她當然知道菩薩是什麼意思，就她一個小小的蓮藕精，如果不快些化形，怎麼可能護得住哪吒呢。
“哪吒位列神將，身負重任，常處風口浪尖。他性情剛烈，易招是非，前路未必平坦。”菩薩語氣平和，卻字字敲在漣糯心上，“你若一直只是依附於他的一截藕，或是一個需要他庇護的弱小化形，非但不能助他，反可能成爲他的軟肋，他的負累。”
軟肋……負累……
她想起了自己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幹等着他消息的無力感，如果有一天，真的因爲她的弱小，而讓他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不，她不會讓他陷入危險的。
“真正的守護，需要力量，需要智慧，需要足以與他並肩而立的資格。”菩薩的聲音如清泉流淌，帶着點化的力量，“隨我修行，並非要你斷絕塵緣，而是予你一條明路，讓你能更快地成長、強大。屆時，你是選擇留在南海清修，還是回到他身邊以新的方式相伴，皆由你心。但至少，你有了選擇的能力，而非只能被動承受。”
漣糯心中翻江倒海。菩薩的話，爲她打開了一扇從未想過的門。強大自己，才能真正守護想守護的人……這無疑是她內心深處最渴望的。
可是，離開雲靄宮，離開可能有他氣息的地方，去到一個完全陌生而莊嚴的所在。
她猶豫着，掙扎着。
這份機緣太重，重得她幾乎不敢接，這份選擇，難在她割舍不下剛剛萌芽的眷戀與牽掛。
觀音菩薩見她沉默糾結，並不催促，只是溫和地看着她，半晌，菩薩緩緩起身，衣袂微拂。
“此事不急。我給你三日時間，細細思量。三日後，你若願來，可自行前往南海普陀山紫竹林。若不願，亦是無妨，緣分不可強求。”
菩薩最後看了陶鉢一眼，聲音裏帶着無盡的慈悲與鼓勵，“記住，無論做何選擇，遵從本心即可。你的路，終究要你自己來走。”
話音落下，金光微斂，菩薩身影已悄然消散，只餘滿室若有若無的蓮香。
臥房內重新恢復寂靜，但漣糯卻再也無法平靜。
機緣就在眼前，一條能讓她飛速成長、可能真正實現願望的坦途。可代價是，或許要離開他，離開這個她剛剛開始視爲家的地方。
她該怎麼選？
漣糯第一次感到，擁有選擇的權利，竟也是如此沉重的一件事，她蜷縮在陶鉢清水中，斷口處那早已內斂的金紋，似乎又隱隱泛起微光。
窗外，雲靄宮上空的流雲依舊舒卷，可漣糯的心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