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宣府鎮·大將軍行轅

夜幕如浸透墨汁的生鐵,沉沉壓下。北風不再是風,而是裹挾着草原深處沙礫與冰碴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牛皮軍帳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中軍大帳內,炭火盆燒得通紅,熱浪扭曲了空氣,卻驅不散那從腳底漫上、滲入骨髓的寒意——那是數十萬大軍陳兵塞外、決戰一觸即發所特有的、混合着鐵鏽、血腥與焦灼的死亡氣息。

朱厚照——此刻,在朝廷正式文書與這北疆軍營中,他只能是“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並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箭袖常服,獨自立於巨大的沙盤之前。沙盤以精泥塑形,勾勒出宣府至大同一帶的山川關隘,細致到每一條小路、每一處水源。此刻,代表韃靼騎兵的黑色三角小旗,已如毒蛇吐信,越過了沙盤中那道象征長城的微縮土垣,深深楔入防線缺口,其鋒銳幾乎抵在標注“宣府衛”的木質小城上。而代表明軍的紅色方旗,雖數量不少,卻分散綿長,防線看似完整,實則處處單薄,在黑色浪潮的映襯下,顯得岌岌可危。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沙盤邊緣,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這泥沙木石的微縮世界,看到百裏外真實戰場的腥風血雨。登基八年,坐困紫禁城八年,唯有此刻,在這塞外苦寒之地,聽着真實的刁鬥風聲,嗅着真實的塵土與馬糞氣味,他才感覺血液裏某種蟄伏已久的東西在蘇醒。不是皇帝,是將軍。

“大將軍。”帳簾微動,隨軍太監張永的聲音低沉而謹慎地傳來,像怕驚擾了某種猛獸的沉思。他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信角已被捏得有些發皺。

“念。”朱厚照沒有回頭,聲音聽不出情緒。

張永展開信箋,就着帳內晃動的燭火,用他那特有的、刻意抹去一切個人情感的平板聲調誦讀:“臣廷和頓首再拜,泣血以聞:寧王逆軍已破安慶,水陸並進,江寧震動,留都一夕數驚。江浙沿海,倭寇趁勢大熾,連陷台州、寧波三衛,劫掠燒殺,東南半壁危若累卵。京師倉廩日虛,漕運爲戰事所阻,糧餉轉運不繼,士卒有枵腹之虞。伏乞大將軍速做聖斷,或回師南下,以雷霆之勢掃蕩叛逆,安定東南;或……”

“或什麼?”朱厚照終於轉過身,燭光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映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張永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或準內閣所請,緊急調動薊鎮、遼鎮邊軍精銳南下平叛。楊閣老言……京師乃天下根本,東南乃財賦之源,若再遷延不決,恐……南北皆失,江山板蕩。”

“南北皆失?”朱厚照忽然笑了,那笑聲在空曠而壓抑的軍帳裏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好一個‘南北皆失’!朕……本將軍在這裏,以身爲餌,拖住伯顏猛可五萬最精銳的韃靼鐵騎,讓他們不敢全力南下。他們呢?內閣、兵部、南京那些守備勳貴,連一個跳梁的寧王、幾股趁火打劫的倭寇都收拾不了,還有臉跟朕要兵?要糧?”

他猛地揮手,帶起一股勁風,將沙盤邊緣那把備用黑色小旗掃落在地,噼啪作響。“告訴楊廷和,兵,一兵一卒也沒有!宣府這裏的兵,是留着跟韃靼主力決戰的!糧餉,讓他自己想辦法!漕運不通就走陸路,陸路艱難就掏空他楊閣老的家底!至於寧王和倭寇——”

他頓了頓,向前走了兩步,逼近張永,眼中寒光如實質般刺人:“若內閣連這等疥癬之疾都處理不了,還要朕分心他顧……那朕看,這內閣,也該換換血,讓有能者居之了。”

張永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冷汗瞬間浸溼了內衫,一個字也不敢再說。他深知眼前這位年輕天子的脾氣,更知道這番話絕非僅僅發泄怒氣那麼簡單。這是對內閣、對整個文官體系的一次嚴峻警告,甚至……可能是一次清洗的前兆。

帳內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的爆裂聲。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親兵隊長、深得朱厚照信任的邊將江彬大步而入,甲胄鏗鏘,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卻帶着壓抑不住的急促:“大將軍!夜不收最新急報!”

朱厚照精神一振:“講!”

“韃靼前鋒輕騎約三千,已至三十裏外野狐嶺,正在砍伐林木,似有扎營試探之意。但伯顏猛可的王帳大營仍在五十裏外原地未動,只是……”江彬眉頭緊鎖,顯出幾分困惑與警惕,“據高空偵騎觀察,其營中今日炊煙比往日少了近半,且各營帳旗幟的排列方位,與昨日偵察圖相較,有細微調整,不符合韃靼一貫的扎營規制。”

“炊煙減半,旗陣有變……”朱厚照眯起眼睛,快步走到帳壁懸掛的那幅巨型北疆邊防輿圖前。他的手指沿着宣府、大同之間的長城防線緩緩移動,目光銳利如鷹。“伯顏猛可不是莽夫……他若真想強攻宣府,何必把王帳擺得這麼遠?若是疑兵,這前鋒三千人又太實。除非……”他的手指猛地停在一處險要關隘,“殺虎口。”

江彬瞳孔一縮:“大將軍是說,韃靼主力可能已暗度陳倉,分兵繞道殺虎口,意圖偷襲大同?”

“宣府城高池深,我軍主力雲集,強攻傷亡必巨。大同雖也堅固,但防守重心向來偏西,若被一支奇兵從東面殺虎口突然出現,很可能措手不及。”朱厚照的手指重重按在“大同”二字上,“一旦大同有失,韃靼鐵騎便可長驅直入山西腹地,屆時進可威逼京師,退可與南邊的寧王叛軍南北遙相呼應……大明腹心之地,將永無寧日!”

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分兵救援大同?宣府正面壓力必然劇增,若判斷失誤,宣府有失,同樣是塌天之禍。不分兵?大同若破,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一個兩難絕境,每一步都可能踩入深淵。

“大將軍,是否……分兵馳援大同?末將願領一支輕騎,星夜兼程!”江彬咬牙請命。

朱厚照沉默着,目光在地圖與沙盤之間來回逡巡,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那篤篤聲敲在每個人心上。時間一點點流逝,壓力幾乎令人窒息。

就在此時,帳外轅門處忽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喧譁呵斥之聲,隱約有士兵的驚呼。江彬臉色一沉,按刀欲出查看,卻見守門親兵一臉驚疑不定地搶步入帳,跪稟:“大將軍,轅門外來一道人,手持……手持御賜‘如朕親臨’金牌,求見大將軍!”

“御賜金牌?道人?”朱厚照眉峰一挑,瞬間想到了一個人,“讓他進來。”

片刻,帳簾再次掀起,一個身影飄然而入。玄色道袍在塞外的風沙中纖塵不染,面容清癯,三縷長髯,手持拂塵,步履從容,仿佛踏春遊園,而非置身殺氣沖天的軍營。正是深受帝寵、敕封真人的欽天監監正——邵元節。

邵元節入得帳來,先是對朱厚照從容稽首一禮,姿態恭謹卻無卑微:“貧道邵元節,參見威武大將軍。”禮畢,他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中央的沙盤上,掃過那犬牙交錯的形勢,唇角竟微微勾起一絲了然於胸的笑意。

“邵真人不在京中觀星望氣,祈福國運,怎有閒暇到這北疆戰陣凶危之地?”朱厚照坐回虎皮椅,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語氣聽不出喜怒。

“貧道夜觀天象,見紫微星芒爲陰雲所掩,主星旁將星搖曳西指,主北疆戰事有詭譎之變,陛下……大將軍身處險地,故特來襄助。”邵元節語氣溫和,目光卻投向江彬,“江將軍方才所報,可是韃靼營盤有異,疑似分兵?”

江彬看向朱厚照,見皇帝微微頷首,才沉聲道:“不錯。真人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邵元節從寬大的道袍袖中,不疾不徐地取出一卷略顯古舊的羊皮地圖,在沙盤旁的案幾上徐徐展開。這地圖繪制極其精細,山川河流、關隘小路、甚至一些廢棄的烽燧屯堡都標注在列,比軍中輿圖更爲詳實,尤其是一些隱秘小徑,連江彬這北地宿將都未曾盡知。

邵元節枯瘦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最後點向一個遠離官道、看似不起眼的位置——蔚州。“貧道昨日於宣府城中設壇,以‘六壬神課’輔以星象推演,連占三卦,卦象皆同。韃靼主力確已分兵,一路仍在宣府外虛張聲勢,一路精騎已悄然繞行山間秘徑,其真正兵鋒所指,並非大同,而是此處——蔚州衛。”

“蔚州?”江彬失聲,滿臉不信,“那不過是個偏遠衛城,戶口不足萬,守軍僅兩千餘,城牆低矮,韃靼大軍攻它何益?即便攻下,所得亦不足以彌補攻堅損耗。”

朱厚照卻沒有立刻反駁,他盯着邵元節手指下的“蔚州”,眼神驟然變得銳利無比。

邵元節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着洞察世情的深邃,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江將軍只知其一。蔚州城雖小,其城下卻別有洞天。前朝蒙元時期,曾在此秘密修築大型地下糧倉,以條石砌就,深藏山腹,極爲隱蔽,儲糧可支十萬大軍三月之需。元末戰亂,此地檔案遺失,糧倉遂成秘密,漸被世人遺忘。伯顏猛可此次傾巢南下,長途奔襲,所攜牛羊有限,最致命處便是糧草不繼。若能奇襲拿下蔚州,取得這批前朝遺糧……”他頓了頓,看向朱厚照,“他便可在長城以內獲得一個穩固的補給據點,進可攻,退可守,再不必受後勤掣肘。屆時,整個北疆戰局,將徹底倒向韃靼。”

帳內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噼啪。朱厚照的臉色在跳動的火光下明暗不定。蔚州地下糧倉!這是絕對的朝廷機密,檔案封存於內府,知情者不過寥寥數人,連許多閣臣都未必清楚。邵元節一個道士,如何得知?還如此詳盡?

“蔚州糧倉之事,關乎國防根本,乃絕密。”朱厚照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真人是從何處得知?”

邵元節垂眸,神色不變,依舊從容:“貧道蒙陛下信重,得以閱覽宮中部分古籍秘檔,偶見前朝只言片語記載,心下存疑。後結合北疆地理堪輿,多方考證,方有此推斷。今日觀星卜卦,恰與推斷相合,想來……亦是天意使然,借貧道之口,警示大將軍。”

天意?朱厚照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他沉默片刻,果斷下令:“江彬!”

“末將在!”

“點選五千最精銳騎兵,人銜枚,馬裹蹄,備足三日幹糧,連夜出發,馳援蔚州!務必搶在韃靼之前抵達,死守糧倉!”

“末將領命!”江彬抱拳,轉身欲走。

“且慢。”邵元節忽然出聲阻止。

江彬停步,疑惑回頭。

邵元節上前兩步,指尖在那羊皮地圖上輕輕劃動:“江將軍此去蔚州,若走官道,必經黑風峽。此地兩山夾一谷,形如口袋,地勢險惡至極,乃絕佳的設伏之地。”他抬頭看向江彬,眼神深邃,“貧道推演卦象,見將軍此行……血光沖霄,大凶之兆。那黑風峽中,恐有埋伏等待將軍。”

江彬臉色一變,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盯着邵元節:“真人既知有伏,想必也有化解之法?”

邵元節從容地從懷中取出三枚折疊整齊、以朱砂繪就繁復符文的黃紙符籙,遞給江彬:“此乃貧道精心繪制的‘六甲神行符’,貼身佩戴,可助將士振奮精神,疾行不疲,或可搶出些時間。”接着,他又指向地圖上一條幾乎被忽略的、蜿蜒於山脊的細線,“還有此條獵徑,雖崎嶇難行,需翻越兩座山嶺,但可完全繞過黑風峽。只是……路程要多出五十餘裏。”

江彬接過符籙,觸手微溫,似有奇異氣流流轉,心中驚疑不定。他仔細記下那小路徑向,再次向朱厚照行禮,匆匆出帳安排去了。

大帳內,只剩下朱厚照與邵元節兩人。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帳壁上,搖曳不定。

朱厚照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杯,卻未飲,只是慢慢轉動着杯沿,忽然開口,聲音平淡無波:“真人今日冒險親至軍前,恐怕不只是爲了送一幅地圖、指一條小路、贈幾道符籙吧?”

邵元節稽首,姿態愈發恭謹:“大將軍明察秋毫。貧道確有一不情之請。”

“講。”

“請大將軍下一道手諭,調龍虎山弟子陳九生,即刻赴北疆軍前效力。”

“陳九生?”朱厚照挑眉,露出些許玩味神色,“朕記得他,三年前羅天大醮上,那個身懷異象、引得各方矚目的少年。你要他作甚?我大明軍中,不缺勇士。”

“北疆戰事,非比尋常。”邵元節正色道,“韃靼軍中,亦有精通巫蠱詛咒的薩滿巫師,其術詭異,能亂人心神,損人氣血,非尋常武勇可敵。陳九生身負上古朱厭之力,乃世間至陽至剛之威能,正是這等陰邪術法的克星。若得他來軍前,一人之力,或可抵千軍萬馬,於戰局大有裨益。”

朱厚照不置可否,指尖輕輕敲擊扶手:“只是如此?”

邵元節抬眼,目光與朱厚照相接,聲音壓低了幾分,帶着一種蠱惑般的韻律:“還有……貧道近日於欽天監密室,以周天星盤輔以秘法推演,發現古籍所載‘蓬萊仙山’之縹緲氣機,似有指向……就在這北疆浩瀚之地,隱約浮現。”

“蓬萊”二字,如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朱厚照心中激起漣漪。長生!帝王坐擁四海,富有天下,最無力抗衡的便是時間流逝。太祖高皇帝享壽七十一,成祖文皇帝六十四,而他父皇孝宗皇帝,年僅三十六便龍馭上賓。他今年二十有五,正值青春鼎盛,可每次於鏡中瞥見眼角細微的紋路,每次批閱奏章至深夜感到的精力不濟,都會讓他想起那可怕的宿命。

“蓬萊……當真在這苦寒北地?”朱厚照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一絲探尋。

“古籍有載,蓬萊、方丈、瀛洲,乃海外仙山,飄渺無蹤,然每逢天下氣運劇變、山河動蕩之際,其門戶或有短暫顯現之機。”邵元節眼中閃爍着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與他平日的仙風道骨截然不同,“如今北虜南叛,倭患東起,天下兵戈紛擾,正是乾坤倒懸、氣運紊亂之時。若此時尋得仙山入口,陛下……大將軍您便可入內求得真正的長生久視之道!屆時,莫說掃平北虜南叛,便是永鎮大明江山,開創萬世不移之基業,亦非虛妄!”

帳外北風呼嘯,卷着沙粒撲打帳幕。帳內燭火被不知何處鑽入的寒氣激得一陣猛烈搖曳,將邵元節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竟有幾分猙獰。

朱厚照靜靜地看着他,這個自己寵信了近十年,幾乎言聽計從的道士。此刻,卻覺得無比陌生。那“長生”的誘惑如同最甜美的毒酒,散發着令人難以抗拒的香氣。永握權柄,永享尊榮,這幾乎是每個帝王內心深處最隱秘、最熾熱的渴望。

然而,心底更深處,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警惕地響起:邵元節如此熱切,所求當真只是爲君分憂,尋訪長生?一個能窺探宮廷絕密、精通奇門遁甲、又與邊將、乃至外虜似乎都有若隱若現聯系的道士……他所圖究竟有多大?

“此事……關系重大。”朱厚照緩緩開口,壓下心中波瀾,面上恢復帝王的深沉難測,“容本將軍細細思量。陳九生那邊,朕……我會考慮。真人遠來辛苦,先下去歇息吧。”

邵元節眼中那抹狂熱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取代,但他很快低頭,恭順答道:“貧道告退。望大將軍以江山社稷爲重,早做決斷。”說罷,躬身退出大帳。

帳簾落下,隔絕了內外。朱厚照獨自坐在昏黃的燭光與跳躍的炭火光影中,許久未動。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的虎頭雕刻上摩挲,目光幽深,望向帳頂,仿佛要穿透這層層牛皮與毛氈,直視那浩瀚無垠、藏着無數秘密與誘惑的蒼穹。

長生之門,或許就在北方。

但這扇門後,究竟是永生仙境,還是……萬丈深淵?

(同一夜·京城西郊·荒廢驛站 擴寫)

與北疆肅殺緊張的軍帳氛圍截然不同,京城西郊這座荒廢多年的驛站,浸泡在死一般的寂靜與頹敗之中。驛站是前朝所建,土木結構早已腐朽,屋頂瓦片破碎,露出猙獰的椽子,像巨獸死去的肋骨。月光慘白,從破損的窗櫺和屋頂漏洞篩落,在地上投出支離破碎的光斑,更添陰森。

二樓一間勉強還算完整的房間裏,燕紅綃蜷縮在一張咯吱作響的破木床上,身上緊緊裹着一件不知從哪個角落翻找出來的、褪色發硬且散發黴味的舊棉袍。饒是如此,北地春夜的寒意依舊無孔不入,讓她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她的手下意識地、一遍遍輕撫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裏,一個六個月大的生命正在頑強生長。偶爾,腹中的孩子會輕輕踢動一下,那細微的胎動像黑暗中最溫柔的星光,提醒着她,她並非一無所有,她還有牽掛,還有未來。

她不敢回京城,甚至不敢靠近任何可能有人煙的地方。自從那夜白雲觀廢墟一別,郭啓明如受傷的野獸般遁入黑暗,錦衣衛和東廠的緹騎便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在全城乃至京畿範圍內展開了瘋狂搜捕,口號便是緝拿“郭逆餘黨”。而她,作爲“郭逆的女人”,更是榜上有名,畫像貼滿了大街小巷。這半個月,她就像陰溝裏的老鼠,東躲西藏,靠着陳九生暗中接濟的食物和清水,以及心底那點渺茫的希望苟延殘喘。

想到陳九生,燕紅綃冰冷的心湖裏才會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那個總是穿着一身半舊青衫、眼神清澈卻背負着比她更沉重宿命的龍虎山少年。他每隔三日,必定會如約而至,帶來幹淨的吃食、安胎的藥材,還會用他溫和醇厚的真炁,小心翼翼地探查她體內胎兒的狀況,爲她撫平奔波動蕩的氣血。他承諾,等孩子平安降生,便會安排可靠之人,送她們母子遠走江南,找一個山明水秀、無人認識的小鎮,隱姓埋名,平安度日。

一個與她幾乎算得上“仇敵”師弟的人,給了她絕望中唯一的生路與溫暖。這命運的諷刺,讓她每每想起,都五味雜陳。

可燕紅綃心裏清楚,自己很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懷胎六月,本是該精心將養的時候,她卻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當年在苗疆爲救郭啓明,她身中玄陰洞寒毒,雖得賀蘭師叔全力救治保住性命,但髒腑經脈已損,元氣大傷。這半年來,跟着郭啓明亡命天涯,歷盡廝殺苦寒,身子骨早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最近幾日,她開始不住地咳嗽,起初只是幹咳,後來痰中便帶了縷縷刺目的血絲。作爲練武之人,她太明白這意味着什麼——這是根基損毀、生命力急速流逝的征兆,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

可是孩子……這個她和郭啓明之間最後的聯系,這個承載了她全部愛與掙扎的小生命,絕對不能有事!這個念頭,成了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就在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際,窗外庭院中,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卻明顯不同於以往的腳步聲。不是陳九生。陳九生的腳步,沉穩而輕靈,帶着一種獨特的韻律,如同山間清泉流淌,落葉飄零。而此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凌亂、急促、虛浮,甚至……帶着濃重的踉蹌與拖沓,還有壓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有人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正拼死向這裏靠近!

燕紅綃瞬間驚醒,所有睡意消散無蹤。她沒有立刻動作,只是悄然將手伸入枕下,握緊了那柄郭啓明留給她的、刃口已有些卷邊的精鋼短刀。刀柄冰冷,卻讓她混亂的心跳稍微平復了一些。

“吱呀——哐!”

房門被猛地撞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撲了進來,重重摔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來人一身夜行衣已被鮮血浸透,緊貼在身上,臉上戴着的黑色面具破碎了一半,露出一張年輕卻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猙獰的面孔——正是那夜在白雲觀,張子麟靜室外,持劍與謝滄流等人對峙的黑衣人之一,郭啓明僅存的、最爲死忠的部下。

“夫……夫人……”黑衣人掙扎着抬起頭,看向床榻的方向,眼中爆發出最後的光芒,聲音嘶啞破裂,每說一個字都帶着血沫,“主上……主上派我來……護……”

話音未落,他再次撲倒在地,背心上那道從右肩斜劈至左腰的恐怖刀傷完全暴露出來,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鮮血如同失控的泉水,仍在汩汩外涌,迅速在地板上蔓延開一小灘刺目的暗紅。

燕紅綃強忍着腹中因驚嚇和緊張而傳來的一陣絞痛,掙扎着從床上爬起,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快步來到黑衣人身邊。她顧不上那濃重的血腥氣,伸手迅速檢查他的傷口。刀口極新,邊緣的血液還是溫熱的,顯然受傷時間不長。但真正致命的,並非這看起來駭人的外傷,而是傷口深處縈繞不散的一股陰寒、粘稠、充滿腐蝕性的奇異炁息——這絕非中原武林任何一門一派的正統內力,更不是韃靼薩滿的巫力,反倒帶着一種她曾在東瀛隱約感受過的、詭譎森冷的氣息……

倭國忍術!

這個認知讓燕紅綃的心髒猛地一沉。邵元節……他真的和倭寇勾結到如此地步?連忍者都動用上了?

她咬緊牙關,撕下自己內裙相對幹淨的下擺,試圖爲黑衣人包扎止血。動作間,黑衣人懷中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物件掉了出來,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悶響。油布已被鮮血浸透大半。

燕紅綃撿起,入手沉甸甸。她顫抖着手打開油布,裏面赫然是一封折疊整齊的密信。信紙是特制的韌性紙張,此刻已被鮮血染透大半,但以朱砂混合某種特殊墨汁書寫的字跡,在月光下依然勉強可辨。

信文用的是倭國文字!

燕紅綃的心跳驟然停止。在富士山下那半年,爲了生存,也爲了多少了解那個囚禁、利用郭啓明的地方,她曾強迫自己學習過一些倭國語言文字。雖然粗淺,但結合上下文,看懂大致意思並不難。

她借着窗外慘淡的月光,艱難地辨認着那些扭曲的字符。只看了一眼,渾身的血液便仿佛瞬間凍結,連呼吸都停滯了!

信是邵元節親筆寫給倭國“出雲巫女”的!信中詳細提及:“朱壽(朱厚照化名)已中分兵之計”,“蔚州伏兵早已備妥,皆爲貴國精銳”,“待其京畿主力被調離,城內空虛之際,便可依計動手,奪取‘鑰匙’”。最後還有一句:“郭啓明此子,凶悍難制,然其復仇心切,可利用其與明軍沖突,或可借明軍之刀除之,是爲‘借刀殺人’之策。”

落款日期,正是三日之前!

蔚州……伏兵……借刀殺人……

燕紅綃捏着信紙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害怕,是極致的憤怒與冰寒徹骨的恐懼交織!

這不僅僅是一個針對郭啓明的陷阱!這是一個龐大、惡毒、環環相扣的陰謀!邵元節勾結倭寇,利用郭啓明的復仇心理和皇帝急於建功的心態,設下圈套,不僅要葬送北伐的五千甚至更多大明精銳(江彬那支騎兵!),還要趁京城兵力被調往北疆、內部空虛之際,實現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奪取“鑰匙”?什麼是鑰匙?)!而郭啓明,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枚被利用到極致、最後還要被無情舍棄的棋子!

郭啓明有危險!北伐大軍有危險!甚至……大明江山都有危險!

必須立刻告訴陳九生!告訴朝廷!告訴所有能阻止這場陰謀的人!

“找到你了。”

一個陰冷、幹澀、不帶絲毫人類感情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在門外走廊響起。

燕紅綃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門口,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三個身影。他們全身包裹在漆黑的夜行勁裝之中,連頭臉都被黑巾蒙住,只露出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着幽冷寒光的眼睛。他們腰側佩戴的並非中原常見的刀劍,而是倭國忍者特有的“手裏劍”套袋和“苦無”插鞘。行動間,氣息近乎完全隱匿,與周圍陰影融爲一體。

真的是倭國忍者!邵元節竟已喪心病狂到直接引倭寇潛入京畿重地!

爲首那名忍者的目光,瞬間鎖定了燕紅綃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幽冷的眼中殺機暴漲,再無半點猶豫。

“殺了她,奪回信件。”簡短、冰冷、充滿殺意的倭語指令。

三名忍者身形同時晃動,如同三道鬼魅般的黑煙,瞬間撲入房間!人在半空,手臂疾揮,數十枚泛着幽藍光澤的菱形“手裏劍”如同毒蜂群般,撕裂空氣,發出淒厲的尖嘯,從不同角度籠罩向燕紅綃全身!

燕紅綃銀牙緊咬,壓下腹中因劇烈動作而傳來的絞痛,短刀瞬間出鞘,在身前劃出一片綿密的刀光!“叮叮當當”一陣急促如暴雨般的金屬碰撞聲響起,大部分手裏劍被斬落在地,但仍有兩枚擦着她的肩頭和手臂飛過,帶起兩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可她重傷未愈,又懷有身孕,身體沉重,動作遠不及從前迅捷靈敏。一個忍者借着手裏劍的掩護,已如同鬼影般欺近她身側,手中那支特制的、帶倒鉤的“苦無”閃爍着淬毒的幽光,無聲無息卻又狠辣無比地直刺她的心口!角度刁鑽,時機把握得妙到毫巔,正是她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

躲不開了!

燕紅綃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地上那本該昏迷的黑衣人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知從哪裏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竟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硬生生擋在了燕紅綃與那柄致命的苦無之間!

“噗嗤!”

淬毒的苦無毫無阻礙地貫穿了黑衣人的胸膛,從背後透出寸許帶血的尖端。黑衣人身體劇震,卻反手死死抱住了刺傷他的忍者,一雙因失血過多而渙散的眼睛,竭力轉向燕紅綃,用盡最後的力氣嘶聲喊道:

“夫人……快走!!!主上……不能……沒有……”

話音戛然而止。他眼中的光芒迅速熄滅,頭無力地垂下,但抱着忍者的雙臂,卻如鐵箍般沒有絲毫鬆動。

“不——!”燕紅綃發出一聲悲鳴,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但她知道,此刻不是悲痛的時候!黑衣人用生命爲她換來的這短暫空隙,絕不能浪費!

她強忍心如刀絞,猛地一腳踹向旁邊那扇早已腐朽的窗戶!

“譁啦!”木窗破碎。

燕紅綃縱身從二樓躍下!

高度雖不算極高,但她落地時,雙腿一軟,腹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當場癱倒在地。她伸手一摸大腿內側,觸手一片溫熱粘膩——是血!見紅了!

孩子……我的孩子……

無邊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比面對死亡更加可怕。

“追!不能讓她跑了!”樓上傳來忍者氣急敗壞的倭語。

燕紅綃咬破舌尖,劇痛讓她暫時清醒。她掙扎着爬起,一手死死捂住小腹,一手拄着短刀,踉踉蹌蹌地沖向驛站後方那片黑沉沉、仿佛無邊無際的密林。那是唯一的生路!

身後,忍者已如跗骨之蛆般追來,輕盈迅捷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出淡淡的殘影。

林中漆黑一片,月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燕紅綃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荊棘和灌木的枝條不斷抽打、劃破她單薄的衣裙和裸露的皮膚,留下道道血痕。腹中的疼痛一陣緊過一陣,下身的出血似乎也在增多,溫熱的液體不斷順着大腿流淌下來,帶走她的體溫和力氣。

視線開始模糊,呼吸如同破風箱般艱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仿佛要撞碎胸膛。

要死在這裏了嗎?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這邊!快!”

一個熟悉而清冷的女聲,如同天籟般,突然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

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隱約照亮了來人的身影——月白色的道袍纖塵不染,手持一柄寒氣森森的軟劍,眉目如畫卻冷若冰霜,正是“百曉生”傳人,沐晚棠!而在她身後,還跟着兩人——背着沉重藥箱、神色焦急的蘇挽雲,以及手持精巧短弩、眼神警惕四顧的沈清歌!

“燕姑娘!快過來!”沈清歌看到燕紅綃慘狀,急得大喊,同時抬手“嗖嗖嗖”連發三弩!弩箭精準地射向追得最近的忍者,雖未命中,但也成功逼得對方身形一滯,減緩了追擊速度。

沐晚棠劍光一閃,已如一道白練般迎上兩名撲來的忍者,軟劍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化作漫天寒星,將對方牢牢攔住。她頭也不回地對蘇挽雲急道:“挽雲!帶她走!去西三裏外的‘聽竹小築’!快!”

蘇挽雲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幾乎虛脫的燕紅綃。剛一接觸,蘇挽雲臉色就變了——入手處一片冰涼,燕紅綃脈息紊亂微弱如遊絲,更觸目驚心的是她裙擺上那片迅速擴大的暗紅色血漬!

“她見紅了!胎氣大動!不能再劇烈跑動了!”蘇挽雲聲音發顫,作爲醫者,她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不……不行……”燕紅綃用盡最後力氣,將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封被血浸透的密信,塞進蘇挽雲手裏,氣若遊絲,斷斷續續,“這信……給……陳九生……邵元節……勾結倭寇……蔚州……有伏……救……救北伐軍……救……啓明……”

話音未落,她眼前徹底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

“燕姑娘!”蘇挽雲驚呼,急忙將她抱住,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腕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脈象亂如麻絮,幾不可察,已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之兆!

林中,沐晚棠已與三名忍者戰作一團。她劍法精妙絕倫,“北鬥七星劍”施展開來,劍光如星河倒瀉,守得滴水不漏。但倭國忍者招式詭譎狠辣,身法飄忽,配合更是默契無間,一時間竟難分勝負。更麻煩的是,林中陰影晃動,竟又無聲無息地竄出五個同樣裝束的忍者,呈扇形散開,隱隱將她們四人全部包圍!

“晚棠姐小心!”沈清歌一邊用短弩支援,一邊焦急地觀察局勢。弩箭雖利,但忍者身法太快,多數落空,收效甚微。

沐晚棠心知絕不能陷入持久戰,更不能被合圍。她眼神一凜,劍勢陡然一變,從綿密嚴謹的“北鬥守勢”轉爲凌厲無匹的殺招——“天璇破軍”!這是“北鬥七星劍法”中最爲決絕的一式,劍光瞬間收斂,化作七點凝練到極致、速度快到肉眼難辨的寒星,如同北鬥七星中的天璇星猛然炸裂,分襲七處要害!

“噗噗噗!”兩名忍者猝不及防,咽喉、心口同時中劍,悶哼一聲,撲倒在地。

然而,使出這等殺招,沐晚棠自身也露出了刹那間的破綻。一名一直潛伏在陰影中的忍者,如同毒蛇出洞,從她視覺死角猛然竄出,手中淬毒的手裏劍化作一道烏光,直射她後心命門!角度刁鑽,時機狠辣!

“鐺!”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柄流轉着溫潤光澤的玉骨折扇,如同憑空出現,精準無比地擊飛了那枚致命的手裏劍!扇骨與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鳴響。

緊接着,一道青衫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沐晚棠身後,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視覺極限!他周身並無驚人氣勢,但掌心之中,一團赤金色、仿佛有生命般緩緩流轉的火焰驟然升騰而起,帶着一種古老、威嚴、焚盡一切的洪荒氣息,一掌拍向那名偷襲的忍者!

忍者駭然失色,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恐怖的氣息,本能地想要後退遁走。但那赤金火焰卻仿佛有靈性一般,速度暴漲,如影隨形,瞬間追上,將他整個人吞噬!

“啊——!”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劃破夜空。火焰之中,忍者連掙扎都來不及,便在一息之間化爲了一小撮焦黑的灰燼,隨風飄散。

其餘忍者見狀,無不魂飛魄散。他們訓練有素,悍不畏死,但面對這種完全超出理解、如同天災般的毀滅力量,源自本能的恐懼壓倒了一切。紛紛擲出攜帶的煙幕彈和閃光彈。

“砰!砰!”煙霧與刺目的白光瞬間爆發,籠罩一片。

待得煙霧稍散,林中已不見了那些忍者的蹤影,只留下幾枚未爆的暗器和兩具逐漸冰冷的屍體。

陳九生沒有去追。他第一時間沖到了燕紅綃身邊。看着蘇挽雲懷中那張慘白如紙、氣若遊絲的臉,感受着她那微弱到幾乎隨時會斷絕的生機,陳九生毫不猶豫地握住她冰涼的手,將一股溫和醇厚、蘊含着生生不息之意的赤金真炁,源源不斷地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經脈。

“她傷了根本,又動了胎氣,元氣潰散……恐怕……”蘇挽雲聲音哽咽,別過頭去,不忍再說。

燕紅綃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似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溫暖炁息,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但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那張清俊而充滿擔憂的臉。

“陳……陳師弟……”她艱難地扯動嘴角,似乎想笑,卻只溢出更多的血沫,“信……給九生……”

陳九生接過蘇挽雲遞來的、那封浸滿鮮血、幾乎要碎裂的密信。只匆匆掃了幾眼,他渾身便猛地一震,如遭雷擊!眼中那溫潤平和的赤金光芒,驟然變得熾烈而狂暴,如同壓抑的火山即將噴發!

信中的內容,觸目驚心!邵元節與倭寇勾結的鐵證!蔚州伏兵的毒計!借刀殺人的陰謀!這已不僅僅是私人恩怨,而是關乎北伐數萬將士性命、關乎北疆防線安危、甚至可能動搖國本的驚天陰謀!

“這信……從哪裏得來?”陳九生聲音低沉,帶着壓抑不住的驚怒。

“郭啓明的人……拼死……送來的……”燕紅綃的手,忽然用盡最後力氣,抓住了陳九生的手腕,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抖,眼中蓄滿了淚水,那是一種混雜着無盡眷戀、深深擔憂與懇求的復雜目光,“救他……求求你……救你師兄……他是被……被利用的……他……其實……很苦……”

她喘息着,目光渙散地移向自己那微微隆起、此刻卻顯得無比脆弱的腹部,淚水終於滑落蒼白的臉頰:“孩子……叫……郭念生……告訴他……他爹不是……壞人……娘……從不怪他……”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最終,歸於一片令人心碎的沉寂。

那只緊緊抓着陳九生的手,失去了所有力量,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下去。

蘇挽雲顫抖着伸出手,探向燕紅綃的鼻息,片刻後,眼圈一紅,猛地別過頭去,肩膀無聲地聳動。

沈清歌捂着嘴,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沐晚棠收劍還鞘,走到陳九生身邊,看着他懷中已然失去生命的燕紅綃,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封染血的密信,沉默不語,只是眼神凝重如鐵。

陳九生緩緩單膝跪地,輕輕將燕紅綃尚有餘溫、卻已再無生機的身體平放在鋪滿落葉的地上。他保持着這個姿勢,久久未動。掌心中那團赤金火焰靜靜燃燒着,映照着他低垂的臉龐,一滴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滑落,滴在滿是灰塵的落葉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痕跡。

沈清歌的哭泣聲在寂靜的林中顯得格外清晰。沐晚棠走上前,輕輕按住陳九生的肩膀,聲音雖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九生,節哀。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陳九生緩緩抬起頭。眼中殘留的悲慟,已被一種冰冷、沉靜、卻更加駭人的決絕所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將燕紅綃的遺體抱到一棵古樹下,輕輕放好,又脫下自己的青色外袍,動作輕柔地蓋在她身上,仿佛怕驚擾了她的安眠。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對燕紅綃的遺體深深一躬。

然後,他轉向沐晚棠、沈清歌和蘇挽雲,眼中赤金光芒如劍:“晚棠,你帶清歌和挽雲,立刻返回城西‘聽竹小築’,那裏暫時安全。我要立刻去一趟宣府,面見大將軍。”

“你要去北疆?”沐晚棠蹙眉,“可京城這邊,邵元節陰謀敗露,必有大動作,龍虎山和天師那邊……”

“邵元節的陰謀,比我們想象的更大、更毒。”陳九生揚起手中那封血信,聲音冰冷,“他不僅要害皇上,還要葬送整個北伐大軍,與倭寇裏應外合,謀奪不知何物的‘鑰匙’。若蔚州真有伏兵,江彬將軍那五千精騎,乃至後續可能增援的部隊,都將危在旦夕。我必須去阻止,至少……要示警。”

他頓了頓,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痛楚:“而且……師兄他,恐怕也已深陷局中,難以自拔。我必須去。”

沐晚棠沉默了片刻,看着陳九生眼中那不容動搖的堅定,點了點頭:“好,我跟你一起去。論對倭寇忍者行事風格和戰法的了解,我或許比你在行。京城這邊……有蘇姑娘接應,林姑娘從龍虎山送來的藥物和消息也需要人處理。”

“我也去!”沈清歌擦幹眼淚,眼神變得倔強而勇敢,“我爹在宣府、大同軍中還有一些可靠的舊部屬,雖然官職不高,但關鍵時候,或許能傳遞消息,提供幫助。”

蘇挽雲張了張嘴,也想同去,但看着陳九生望向她的眼神,又看了看樹下燕紅綃的遺體,最終將話咽了回去,用力點了點頭:“你們……一定要小心。燕姑娘的……後事,交給我。林師姐那邊若派人來,我會妥善接應。”

陳九生深深看了蘇挽雲一眼,那目光中有感激,有囑托,也有沉重的信任。他最後看了一眼樹下那被青衫覆蓋的安靜身影,再次躬身一禮。

然後,他轉身,望向北方。眼中赤金光芒,不再僅僅是火焰,更像是兩柄即將出鞘、斬破一切陰謀與黑暗的利劍。

“走。”

三道身影,不再有絲毫遲疑,如同融入夜色的疾風,朝着北方——那戰火將燃、陰謀籠罩的北疆戰場,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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