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迪和阿喜那段關於分離與重逢的故事,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夏至心中漾開層層疊疊、久久不散的漣漪。夜深人靜,當她獨自躺在公寓的床上,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百葉窗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時,她總會不自覺地反復咀嚼阿喜那句帶着破釜沉舟勇氣的話——“城市和工作都可以換,但你只有一個。” 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開啓了她內心深處某個被理性層層包裹的匣子,讓她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更爲敏感和細膩的視角,去重新觀察賀川,也更坦誠地、甚至帶着一絲審慎的勇氣,去審視自己內心深處那些悄然滋長、盤根錯節的情感。

她發現自己變得格外在意他的動向,這種在意幾乎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她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追隨他——他在吧台的哪個角落與熟客寒暄時微微頷首的側影;他和阿喜討論新季度酒水單時,指尖輕點菜單、神情專注的側臉;甚至是他接到工作電話,走到院子角落裏低聲交談時,那微微蹙起的、帶着思考痕跡的眉頭。當他結束忙碌,很自然地走過來,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隨口問一句“今天累不累”時,那低沉而溫和的嗓音,總能讓她原本平穩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隨即又像被驚擾的蝶翼,慌亂地加速振翅。每天在“Cheerye”打烊後,那段他開車送她回家的短短十幾分鍾路程,從最初的客氣和偶爾的沉默,變成了她一天下來暗自期待的小小儀式。密閉的車廂裏,流淌着他精選的、舒緩的爵士或後搖音樂,窗外是飛逝的、流光溢彩的城市燈火,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的雪鬆香氣混合着極淡的煙草味,縈繞在鼻尖,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種脫離了白日喧囂與責任的、全然放鬆的安心。

賀川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這些細微的變化,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捕捉到了空氣中溼度的改變。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明顯變長了,那目光不再是朋友間隨意的掃視,而是帶着溫度與重量的凝視。有時她正與蘇晚說着話,或只是低頭翻看手機,不經意間抬頭,總能毫無預兆地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裏,那裏面盛着的不再是初識時令人費解的探究,而是清晰可辨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溫柔,足以讓她心跳瞬間失衡。那些看似隨意的舉動,如今在她眼中,都包裹着更多耐人尋味的深意——他會極其自然地接過她手中喝空的、杯壁上凝結着水珠的玻璃杯,轉身走到吧台,不爲她續上酒,而是換上一杯溫度剛好的、飄着幾片新鮮檸檬的檸檬水;在她因空調冷氣太足而下意識輕輕摩挲裸露的手臂時,他會不動聲色地找到遙控器,將溫度調高兩度,動作流暢得仿佛只是順手爲之;當她和蘇晚、七月聊得開懷大笑,身體因笑意而微微後仰時,她總能用餘光瞥見,他靠在不遠處的吧台邊,手裏或許拿着一杯威士忌,嘴角噙着清晰而柔軟的笑意,靜靜地注視着她們這個方向。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熱鬧的、與他無關的場景,更像是一位收藏家,在燈光下,帶着無比的珍視與滿足,欣賞着獨屬於他的一份、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們之間,漸漸形成了一種無需言說、甚至無需眼神確認的奇妙默契。她只是一個眼神若有所思地望向酒架上某瓶新到的金酒,他便能領會她是否想嚐試阿喜用其調制的特調新品,並在片刻後,將那杯帶着獨特植物清香的酒液輕輕推到她面前;他剛覺得喉間幹渴,視線掃過自己空了的杯沿,她已仿佛心有靈犀般,順手將旁邊裝滿冰水的玻璃壺拿起,爲他的杯子添上幾分清涼;有時在熱鬧的、衆人參與的談笑風生中,他們隔着攢動的人頭,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僅僅一瞬,便能清晰地讀懂彼此眼中未說出口的疲憊,或是因某個瞬間而升起的、純粹的愉悅。這種默契絲絲入扣,細膩無聲,如同呼吸般自然,滲透在“Cheerye”的每一個平凡而溫暖的瞬間裏。

正赫和姜予安也成了“Cheerye”的常客,兩人正處於熱戀期,那份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甜蜜,像一層無形的粉紅色光暈籠罩着他們,爲酒吧增添了不少活力和浪漫氣息。一次周末的夜晚,趁着姜予安去洗手間的空隙,正赫神秘兮兮地湊到正在角落卡座休息的賀川和夏至身邊,壓低聲音,帶着促狹的笑意打趣道:“川,我看你跟夏至這狀態,眉來眼去、心有靈犀的,氣場都快黏在一起了,就差最後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了。什麼時候準備捅破啊?哥們兒我可早就準備好紅包,就等着喝你們喜酒呢!”

賀川聞言,失笑地輕捶了他肩膀一拳,低聲笑罵:“少在這兒胡說八道,口無遮攔的。” 可罵歸罵,他的眼神卻不受控制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詢問與隱隱的期待,悄悄地、快速地飄向身旁的夏至。夏至被正赫這突如其來的直白弄得心頭一跳,立刻下意識地假裝被杯中殘餘的酒液吸引,迅速低下頭,專注地盯着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故作鎮定地抿了一小口,試圖掩飾瞬間升溫的臉頰。然而,那悄然從耳根蔓延開、迅速爬滿整個耳朵和脖頸的緋紅,卻無比誠實地泄露了她內心被說中心事的羞澀與波瀾。

這層名爲“曖昧”的薄紗,柔軟而堅韌地籠罩在兩人之間。它不言語,卻無處不在,擁有着驚人的存在感——在每一次交匯又仿佛觸電般迅速分開的視線裏,在每一次心照不宣的、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體貼舉動裏,在每一次因對方無意間的靠近而驟然失控、如擂鼓般加速的心跳裏。空氣裏仿佛充滿了看不見的、甜蜜而危險的電荷,噼啪作響,暗暗積蓄着能量,只等待一個最合適、最不經意的時機,或是某個沖動瞬間的催化,便能迸發出足以照亮彼此整個世界、驅散所有不確定性的絢爛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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