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決裂》第十一章
婷婷住院的三天,是林薇人生中最爲焦灼卻也最爲清醒的一段時光。
她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在病房和公司之間疲於奔命。凌晨在病床邊整理項目數據,清晨趕在婷婷醒來前爲她準備好清淡的早餐,白天通過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遠程指揮項目推進,晚上一邊哄睡女兒一邊構思後續方案。睡眠被壓縮成零散的碎片,咖啡因成爲支撐她的唯一燃料。
令她意外的是,周偉的態度發生了微妙而顯著的變化。
他不再缺席。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病房,盡管停留時間不長,但會笨拙地嚐試給婷婷讀繪本,或者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處理公務。他甚至推掉了一個重要的晚間應酬,在林薇必須回公司開緊急會議時,留在醫院陪了婷婷兩個小時。
沒有道歉,沒有溫情,更像是一種履行合約般的、帶着僵硬的盡責。但這對周偉而言,已是破天荒的改變。
林薇冷眼旁觀,心中並無多少波瀾。她很清楚,驅動周偉做出改變的,不是父愛突然覺醒,而是那個藏在她U盤裏的、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秘密。這是一種基於恐懼的妥協,而非發自內心的悔悟。
“媽媽,”出院那天,婷婷拉着林薇的手,小聲問,“爸爸最近好像變了,他是不是不生你的氣了?”
林薇蹲下身,整理着女兒的衣領,柔聲道:“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情很復雜。但無論發生什麼,爸爸和媽媽都愛你,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她不會在女兒面前詆毀周偉,但也不會編織虛假的和諧。她要讓女兒學會面對真實的世界,哪怕真實有時很殘酷。
將婷婷接回家安頓好,林薇立刻趕回公司。積壓的工作如同小山,但“美尚”項目帶來的初步成功,讓她在團隊乃至公司內部,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話語權。
“林總監,‘她的第二戰場’故事征集活動參與人數突破十萬,相關話題總閱讀量破億!”小楊興奮地匯報,“美尚品牌方非常滿意,已經確認追加下一階段的預算!”
孫姐也帶來了好消息:“有幾家媒體主動聯系我們,想對項目背後的策劃團隊進行專訪。林總監,這是個提升你個人和團隊影響力的好機會。”
成功的光環開始顯現。但林薇並沒有被沖昏頭腦。她深知,在周偉的威脅徹底解除之前,在離婚官司塵埃落定之前,任何鬆懈都可能是致命的。
“專訪可以接,但重點要放在項目理念和團隊協作上,淡化我個人色彩。”林薇冷靜地吩咐,“小楊,數據很好,但要深挖用戶反饋,找出可以優化的點。孫姐,第二階段‘媽媽力MAX’挑戰賽的線下決賽籌備要立刻啓動,細節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她像一個沉穩的舵手,駕馭着這艘剛剛起航的船,避開暗礁,迎風前行。
然而,平靜的海面下往往藏着漩渦。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林薇正在審核線下活動的場地設計方案,前台通知有訪客。她以爲是合作方,沒想到推開會議室的門,看到的卻是周偉的母親,她的婆婆——王亞琴。
王亞琴穿着一身昂貴的香雲紗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保養得宜的臉上帶着慣有的、居高臨下的神情。她年輕時是歌舞團的台柱子,嫁給周偉父親後便做了全職太太,將全部心血都傾注在兒子身上,對林薇這個“高攀”了她兒子的媳婦,向來挑剔嚴苛。
“媽,您怎麼來了?”林薇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維持着基本的禮貌。
“我怎麼來了?”王亞琴冷哼一聲,目光如刀子般刮過林薇,“我再不來,這個家就要被你攪散了!小偉都跟我說了,你非要出去工作,不顧家,不管孩子,現在還要鬧離婚?林薇,我們周家哪裏對不起你?讓你過了這麼多年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你就是這麼報答我們的?”
一連串的指責,如同早已準備好的台詞,劈頭蓋臉地砸來。
林薇沒有立刻反駁,她走過去,關上了會議室的門,隔絕了外面可能投來的好奇目光。
“媽,”她轉過身,平靜地看着王亞琴,“首先,工作是我的權利,不是罪過。其次,我沒有不顧家,不管孩子。婷婷這次生病,全程是我在照顧。最後,離婚不是我單方面鬧,是您兒子早在三個月前就準備好了協議書,只等着我籤字。”
王亞琴顯然不知道協議書的事,愣了一下,但隨即更加惱怒:“那肯定是你哪裏做得不好,逼得小偉沒辦法!男人在外打拼事業不容易,你做妻子的不知道體諒,還給他添亂!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一身戾氣!哪裏還有一點爲人妻、爲人母的樣子!”
又是這一套。將所有問題都歸咎於女性“做得不夠好”。
林薇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但更多的是荒謬。她想起王亞琴自己,當年也是爲了家庭放棄了自己的舞台,將所有的價值和夢想都寄托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如今,她卻成了這套規訓最忠實的維護者和執行者。
“媽,”林薇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穿透力,“您當年放棄跳舞,甘心在家相夫教子,後悔過嗎?”
王亞琴渾身一震,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秘的痛處,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你……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林薇走近一步,目光裏沒有攻擊,只有一種悲憫的理解,“我只是覺得,女人何苦爲難女人。您走過的路,吃過的苦,難道希望我再走一遍,甚至希望婷婷未來也走一遍嗎?”
“我……”王亞琴張了張嘴,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和動搖,但長期固化的觀念讓她迅速重新武裝起來,“這不一樣!小偉比他爸有本事!他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好日子?”林薇輕輕笑了,那笑容裏滿是蒼涼,“是指住在華麗的房子裏卻像個透明的保姆?是指付出所有卻得不到基本的尊重?是指連生病的女兒都指望不上丈夫搭把手的‘好日子’嗎?媽,這樣的‘好日子’,我不要了。”
她看着王亞琴,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我不是您。我不會用犧牲自我來換取看似安穩的生活。我要靠我自己,站着,把我女兒好好養大。至於周偉,他同意最好,不同意,那就法庭上見。”
王亞琴被林薇眼中那種決絕的光芒震懾住了。她第一次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兒媳,骨子裏有着她從未見過的堅硬。她那些慣用的、以“爲你好”爲包裝的控制和指責,在這一刻徹底失效。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鐵青着臉,抓起桌上的手包,腳步有些凌亂地離開了會議室。
林薇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裏,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知道,說服王亞琴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有些話,她必須說。這不僅是爲了反駁,更是爲了打破那種代代相傳的、對女性無形的禁錮。
她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王亞琴坐進豪華轎車,絕塵而去。
舊的堡壘頑固不化,但新的世界,正在她手中,一寸寸地被開拓出來。
她的戰鬥,遠未結束。但每贏得一小塊陣地,都讓她離真正的自由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