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團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在期刊扉頁之間。
沈微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視線不受控制地黏在那道小小的折痕上。她能感覺到三樓那道目光依舊若有似無地籠罩着她，帶着審視與等待。
“保持閱讀姿態，呼吸放平。”陸沉舟的聲音透過微型設備傳來，冷靜得像在指揮一場常規演習，“他現在在觀察你的反應。恐懼、好奇、任何異常的情緒波動，都會讓他起疑。”
沈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從紙團上移開，重新落回攤開的期刊，手指甚至翻過一頁。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在過分安靜的閱覽室裏被放大。她必須相信陸沉舟，相信他此刻正通過她頸側的設備，監聽並分析着這裏的一切。
“運書車向古籍區方向去了，目標視線暫時移開。”他的聲音再次響起，語速稍快，“現在，聽清楚：用你手邊的筆，假裝做筆記，將期刊連同紙團一起挪到桌下，在你膝蓋上方展開。動作要自然，避開可能的直視角度。”
沈微依言照做。她拿起筆，微微蹙眉，仿佛在思考某個復雜的問題，同時用手臂和身體作爲遮擋，將期刊平穩地移至桌下。在膝蓋構成的狹小空間裏，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展開了那個被捏得有些潮溼的紙團。
上面只有一行打印出來的宋體字：
“明晚八點，濱海路17號‘遺忘時光’咖啡館，靠窗第三桌。帶上‘回溯報告’的復印件。”
“內容。”陸沉舟言簡意賅地下令。
沈微極低聲地，幾乎用氣音將紙條內容復述了一遍。
耳機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輕微的電流聲，他似乎在快速思考和判斷。
“‘遺忘時光’……公共場所，人流復雜，易於觀察也易於脫身。選擇靠窗位置，方便外圍同夥監視。索要‘回溯報告’，是在驗證你提供的信息的真僞，以及試探你的利用價值和膽量。”他迅速做出分析，指令緊隨其後，“紙條原樣折好，夾回書裏。將期刊放回‘軍事理論’B區第七個書架，從上往下數第三格，靠右位置。然後你可以離開了，直接回宣傳部，路上不要停留，不要回頭。”
他的指令清晰、精確，帶着軍人特有的利落。沈微一絲不苟地執行，將期刊放回指定位置時，動作流暢得像一個真正在歸位書籍的讀者。
完成這一切，她拿起自己的包，面色平靜地走出閱覽室，直到踏入陽光明媚的室外，才允許自己悄悄鬆了一口氣。脊背，已經被冷汗浸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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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宣傳部辦公室，關上門，沈微才真正感到一絲安全。
但陸沉舟的聲音立刻打破了這短暫的寧靜：“你的電腦，打開它。”
沈微坐到電腦前，開機。
“現在，登錄內部系統，申請調閱三年前至今，所有與‘邊境叢林’區域相關的、已解密的軍事演習和基建報道存檔。”他命令道。
沈微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他要爲她出現在舊刊閱覽室以及可能接觸到的“數據”提供一個完美的、經得起查證的理由。她立刻照做，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熟練地撰寫着申請報告，措辭嚴謹，理由充分（爲專題報道尋找歷史依據）。
“很好。”陸沉舟似乎能通過竊聽器聽到她敲擊鍵盤的聲音，“保持這個工作狀態。一小時後，會有‘技術部門’的人去幫你‘檢修’辦公室的網絡線路。”
沈微知道，那將是去取回紙條的人。
處理完“官方”事務，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電腦上專業的圖片編輯軟件。憑着記憶，她將紙條的樣式、字體、排版，甚至紙張折疊的痕跡，快速地在軟件中繪制、還原出來。
“紙張是普通的噴墨打印紙，來源廣泛。宋體字是最常見的字體，無法追蹤打印機。”沈微一邊操作，一邊對着空氣（實則是向陸沉舟）分析，這是她作爲宣傳幹事，常年跟各種稿件、排版打交道練就的敏銳，“折疊方式很隨意，沒有特定規律，說明傳遞者並不想通過這種方式傳遞額外信息。關鍵在內容本身——”
她切換到文檔軟件，將那句接頭暗號打了出來。
“明晚八點，時間精確，便於控制。濱海路17號，地點明確，是對方選定的戰場。‘帶上復印件’，既是索要情報，也是一次忠誠度測試。整個信息，”沈微頓了頓，總結道，“簡潔、高效、目的明確，透露出對方的謹慎和老練。”
她說完，辦公室裏一片寂靜。
幾秒後，耳機裏傳來陸沉舟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分析得不錯。”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微似乎從中聽到了一絲極淡的、類似贊賞的意味。但這感覺稍縱即逝。
“‘檢修’人員一分鍾後到。你正常配合。”他切換回命令模式，“紙條移交後，關於這次會面，你有任何想法？”
沈微看着屏幕上自己還原的紙條和分析文字，腦中飛快運轉着宣傳工作中常用的策略。
“對方在試探，我們也可以反試探。‘回溯報告’我們可以給，但給什麼內容，給到什麼程度，我們可以控制。這或許能反過來判斷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麼。”她提議道。
“思路正確，但具體內容由我決定。”陸沉舟肯定了她的方向，同時牢牢掌握着主導權，“你明天的任務是扮演好一個‘偷到部分資料、但又不敢全部拿出、內心充滿掙扎’的泄密者。細節晚上我會和你敲定。”
這時，辦公室門被敲響，兩名穿着工裝、提着工具箱的“技術人員”走了進來。
沈微配合地起身。交接在無聲中進行，其中一人迅速從那個書架位置取走了期刊和紙條。
任務完成。
“技術人員”離開，辦公室恢復安靜。
沈微靠在椅背上，感覺一場無形的風暴正在以她爲中心醞釀。而在這場風暴裏，她不再是被動的棋子，她開始運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參與到這場危險的博弈中。
微型接收器裏，陸沉舟的聲音帶着部署已定的沉穩傳來：
“第一階段接觸完成。現在，等待魚兒進一步遊近。”
“準備下一步行動計劃。”
沈微聞言，目光掃過電腦屏幕上自己剛剛做出的專業分析，忽然對着空氣，用一種帶着些許挑戰意味的語氣，輕聲反問：
“明白。陸教官，”
“需要我提前爲這次‘成功’的會面，起草一篇新聞通稿嗎？”
耳機那頭，陷入了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