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秋月的屍體,是第二天清晨,被一個早起打掃御花園的小太監發現的。

“死人啦!有人掉進荷花池啦!”

一聲堪比殺豬的尖叫,再次劃破了皇宮黎明時分的寧靜。

只是這一次,這聲尖叫引起的波瀾,遠沒有李全福之死那般巨大。

死一個手握權柄、聖眷正濃的總管太監,是動搖了皇後的根基,是結結實實地打了皇帝的臉,整個內務府乃至前朝都會爲之震動。

而死一個失心瘋的、被主子厭棄的宮女,不過是像死了一只阿貓阿狗,甚至還不如。至少,一只名貴的波斯貓死了,主子還會傷心兩天。而一個瘋癲的奴婢,只會讓人覺得晦氣。

調查,草草了事。

甚至都稱不上是調查,更像是一場敷衍的、走過場的收屍。

來勘驗的,並非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太醫院的首席,只是一個年過花甲、在太醫院裏毫無地位、整日靠給小太監們看些頭疼腦熱來打發日子的雜役老太醫。

他被兩個不耐煩的小太監攙扶着,慢悠悠地晃到了荷花池邊。彼時,秋月的屍體已經被幾個健壯的太監用長杆勾到了岸上。在冰冷的池水裏泡了一夜,她的屍身已經變得慘白浮腫,五官都有些變形,像一個發脹的面團,散發着一股混雜着水腥和腐敗的惡臭。

幾個圍觀的小宮女當場就捂着嘴幹嘔起來。

老太醫連池水都沒下,甚至都沒有走近,只是隔着七八步遠,眯着那雙昏花的眼睛,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是驅趕一只蒼蠅。

“行了行了,看這瘋瘋癲癲的樣子,定是自己晚上夢遊,失足落水的。還能有什麼?趕緊撈上來,拖到亂葬崗埋了!別污了這御花園的景致,驚擾了貴人們的清夢。真是的,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一大早的就觸這種黴頭,我老頭子今天約了棋友喝早茶的心情,算是全泡湯了。”

他身後的管事嬤嬤——一個姓孫、在內務府有些資歷的中年女人,立刻連連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王太醫說的是,說的是。這起子沒福分的奴才,死了都不讓人省心。來人啊,還愣着幹什麼?沒聽見王太醫的話嗎?趕緊的,用那張破草席,把她給卷了!手腳麻利點,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走!拖走!”

整個過程,冷漠、高效,充滿了對生命的極致漠視和踐踏。

幾個太監七手八腳地將秋月的屍體卷進草席,那動作粗暴得仿佛在處理一堆垃圾。其中一個年輕的太監忍不住小聲抱怨:“晦氣!一大早的就碰見這個……這下好了,今天的早飯都沒胃口了。哎,你說,本來今天要去司制房領新發的夏衫,這下一耽擱,指不定又被那些手快的給挑完了。真是的,死都不會挑個好時候。”

另一個太監嗤笑一聲,壓低了聲音,用自嘲的語氣回道:“行了吧你,有新衣裳穿就不錯了。*我真的會謝*,能在這宮裏囫圇個兒地活到發新衣裳,就該燒高香了。快幹活吧,別讓孫嬤嬤看見咱們偷懶,不然這頓板子可跑不了。”

阿凝,作爲玉芙宮的宮女,自然也被叫去“問話”。

她和玉芙宮其餘的十幾名宮女一起,跪在孫嬤嬤面前。她低垂着頭,雙手交疊在身前,肩膀微微地顫抖着,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悲憫和驚懼。

“回嬤嬤的話,”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被刻意壓制,卻依然無法掩飾的顫抖,“秋月姐姐她……她最近確實有些不正常。時常一個人對着空氣自言自語,說胡話,還說……還說總能看見些不幹淨的東西。我們……我們都勸過她,讓她別胡思亂想,可她不聽。沒想到……沒想到竟會出這樣的事。”

這番話,與玉芙宮其他宮女的證詞,完全一致。甚至因爲她細節描述得更“真切”,更顯得她心地善良,爲秋月的死而感到惋惜。

孫嬤嬤抬眼,渾濁的目光從跪了一地的宮女臉上緩緩掃過。

這些年輕的臉龐上,大多是麻木、恐懼,或者幸災樂禍。只有這個叫阿凝的,眼中還帶着一絲“不忍”。

“罷了罷了,一個瘋死的奴婢,不值得費神。”孫嬤嬤厭煩地擺了擺手,目光最終,定格在了阿凝的身上,“倒是你,阿凝。”

她上下打量着阿凝,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貨物的成色,帶着一絲審視和不易察覺的滿意。

“這幾日,宮裏接連出事,人人都慌得六神無主,唯獨你,還能沉得住氣,將分內的事情辦得井井有條。不錯,是個有大用的。”孫嬤嬤的語氣,不鹹不淡。

阿凝立刻伏下身,額頭貼着冰冷的地面,聲音愈發恭敬:“奴婢不敢當。奴婢只是……只是覺得,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亂了方寸,給主子們添麻煩。*眼淚,是這宮裏最不值錢的東西。能換來憐憫的,從來不是眼淚,而是價值*。”

這句話,讓孫嬤嬤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了一絲真正的驚訝。

她深深地看了阿凝一眼。

這丫頭,不簡單。

“嗯。”孫嬤嬤滿意地點點頭,“你這樣的,才是在宮裏能活得長久的。既然那瘋丫頭死了,她留下來的那些醃臢東西,也該清一清了。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辦得好,我保你再往上走一步。”

“謝嬤嬤提攜!奴婢……奴婢定當盡心竭力!”阿凝立刻磕頭謝恩,聲音裏充滿了受寵若驚的激動。

這,正是她步步爲營,想要得到的,最終結果。

她來到那間依舊彌漫着濃重黴味的柴房,開始“整理”秋月的遺物。

其實,根本沒什麼東西可整理。不過是兩件破舊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和一床散發着餿味、摸上去還帶着潮氣的被褥。

阿凝的目標,很明確。

她從懷中,取出了那張早已被她藏好的、從秋月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信件草稿。

她將信紙平鋪在唯一一張還算幹淨的草席上,看着上面那句“幸得‘鳳儀宮’那位主子的恩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就這麼交上去,太明顯了。

只會讓人覺得,是有人在刻意栽贓。手段太過拙劣,非但扳不倒皇後,反而會引火燒身。

她要做的,是讓這封信,變成一顆看似無意,卻能精準地扎進所有人心裏的,毒刺。

她從袖中,摸出了一根被磨得極細的炭筆。這是她早就準備好的工具。

然後,她屏住呼吸,在那張脆弱發黃的信紙上,小心翼翼地,添上了幾個字。

她在“鳳儀宮”三個字前,模仿着秋月那因恐懼而顫抖的筆跡,添上了“月下鬼影”四個字。

在“主子恩典”四個字後,又添上了“索我性命”四個字。

最後,她用指尖沾了點自己唇邊的津液,將這些新添的字跡,輕輕地、不着痕跡地,暈染開來。如此一來,新增的字跡墨色變淺,與原本的字跡融爲一體,看起來,就像是被淚水浸泡過一樣,模糊不清,卻又偏偏能辨認出來。

如此一來,整句話就變成了——

“……月下鬼影,幸得鳳儀宮那位主子恩典,索我性命……”

這一下,意思就完全變了。

它不再是一封卑微的、感激涕零的感謝信,而變成了一個瘋女臨死前,在極度恐懼之下,胡言亂語寫下的詛咒。

它充滿了不確定性。是瘋話?還是真相?是鬼神之說?還是另有隱情?

但最關鍵的“鳳儀宮”三個字,卻被清晰地、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一顆懷疑的種子,只需要一點點土壤,就能在人心這片最肥沃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阿凝內心獨白】

真相是什麼,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讓別人相信,真相是什麼。我要的不是一錘定音的證據,那只會讓皇後立刻警覺,將我碾死。我要的,是一根刺,一根扎進皇帝心裏,扎進所有觀望者心裏的刺。讓他們去猜,去疑,去鬥。而我,只需要在暗中,靜靜地看着他們,自相殘殺。

做完這一切,阿凝將這張“瘋言瘋語”的信紙,小心地夾在了秋月那床破被褥的、已經有些板結的棉花夾層裏。這是一個最容易被發現,卻又最不容易引人懷疑的地方。

半個時辰後,她捧着一堆即將被燒掉的“遺物”,找到了正在回廊下喝茶的孫嬤嬤。

“嬤嬤,都整理好了。只是……只是奴婢在秋月的被褥裏,發現了這個……”

她裝作一副猶豫又害怕的樣子,雙手顫抖地,將那張被她捏得有些褶皺的信紙,遞了過去。

孫嬤嬤不耐煩地接過信紙,本想直接扔掉,但目光掃過紙上那幾個字時,她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頓!

“鳳儀宮……”

她喃喃自語,眼神瞬間變得驚疑不定。她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在這一刻,深刻了許多。

她當然知道鳳儀宮代表着什麼。

也知道,秋月的死,絕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一個失心瘋的宮女,恰好死在了總管太監李全福“意外”身亡之後,這宮裏,哪有那麼多巧合?

她抬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凝。

那一眼,銳利如鷹,仿佛要將阿凝的靈魂看穿。

阿凝立刻“噗通”一聲跪下,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嬤嬤明鑑!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奴婢只是覺得這東西……這東西事關重大,不敢擅自處理,才……才鬥膽拿來給嬤嬤過目!”

孫嬤嬤看着她那副“忠心耿耿”又“嚇破了膽”的模樣,眼中的銳利,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復雜的審視。

“這東西,你沒給別人看過吧?”她的聲音,壓得極低。

“沒有!絕對沒有!奴婢一發現,就立刻拿來給嬤嬤了!奴婢的嘴巴嚴得很,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阿凝立刻賭咒發誓,說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對方不信。

“好,很好。”孫嬤嬤將信紙小心地折好,收進自己寬大的袖中。她站起身,拍了拍阿凝的肩膀。

“你今天做的很好。”她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真正的滿意,“*在這宮裏,有時候,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但有時候,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能活得更好*。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她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權衡着什麼。

“玉芙宮那個地方,是非多。我看你,也不適合再待下去了。這樣吧,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在那兒當差了。後宮佛堂還缺一個打理經卷的二等宮女,我看,你就很合適。”

二等宮女!

阿凝的心,猛地一跳!

從一個最低等的、隨時可能被打殺的灑掃宮女,一躍成爲有品級的二等宮女!這在旁人看來,至少需要熬上五六年,甚至十年!

但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受寵若驚的、幾乎要喜極而泣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謝嬤嬤!謝嬤嬤大恩!奴婢……奴婢給您磕頭了!”她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對着孫嬤嬤,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

當晚,阿凝回到了自己久違的、位於浣衣局角落裏的單人小屋。

這是她憑“功勞”換來的,暫時的安身之所。雖然簡陋,卻能讓她在復仇的間隙,有一個可以短暫喘息、不必僞裝的地方。

她點燃一盞昏黃的油燈,豆大的火光,映着她那張平靜無波的臉。

她從懷中,再次摸出了那串浸透了她血淚和仇恨的黑檀木佛珠。

她看着第二顆珠子上那個小小的“月”字,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有大仇得報的快意,也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空虛。

秋月死了。

死在了她自己的恐懼和愧疚裏。

可沈家的冤魂,並未因此得到安息。

復仇的路,還很長。

【阿凝內心獨白】

通往地獄的路,是用仇人的骨頭鋪成的。我走的每一步,都必須踩得又穩又狠。

秋月,你只是第一塊墊腳石。

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塊,第三塊……

直到我,走到那個最高的位置,親手將仇人的王座,推下深淵。

她摘下這顆珠子,像上次一樣,將它丟進了燃着炭火的銅盆裏。

青煙嫋嫋,仿佛是秋月那不甘的、被利用了一生的靈魂,在做最後的哀嚎。

阿凝沒有看。

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三顆珠子上。

那上面,用針尖,刻着一個娟秀的,卻又讓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玥。

沈玥。

她曾經情同姐妹,無話不談,最終卻在背後捅了她最致命一刀的表妹。

如今,是那個被剝奪了封號,禁足在佛堂裏,苟延殘喘的,前宜嬪。

佛堂……

阿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着一絲宿命感的弧度。

真是天意。

真是,天助我也。

表妹,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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