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七點二十分,蘇晚清已經站在醫院住院部樓下。
她手裏拎着一個保溫桶,裏面是早起燉了兩小時的排骨山藥湯——母親在電話裏說,父親昨天能喝點流食了。湯裏加了黃芪和枸杞,是她查了食療資料後配的“術後恢復方”。
春風還帶着涼意,吹在臉上很清爽。住院部樓下的花壇裏,迎春花開了幾簇嫩黃,在晨光裏格外鮮亮。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大樓。
電梯上行,不鏽鋼牆壁映出她的臉:氣色好了很多,眼底的烏青幾乎消失了,眼睛裏有了神采。一周前那種被生活碾碎的疲憊感,已經從她身上褪去。
但她知道,真正的考驗,從現在才開始。
七樓,神經內科病房。
蘇晚清推開707病房門時,母親正坐在床邊,用棉籤蘸水溼潤父親的嘴唇。父親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眼睛睜着,目光有些渙散,但確實是清醒的。
“爸,媽。”蘇晚清輕聲喚道。
母親轉過頭,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清清來了!”
父親的眼珠緩慢轉動,視線落在她臉上。嘴唇動了動,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清……清……”
聲音很輕,含糊不清,但確實是父親的聲音。
蘇晚清的鼻子瞬間就酸了。
她快步走過去,放下保溫桶,握住父親那只沒有輸液的手。皮膚依然鬆弛,溫度依然偏低,但不再是那種毫無生機的冰涼。
“爸。”她又叫了一聲,聲音有點哽咽。
父親的手指微微彎曲,很輕微地回握了一下。
很微弱的力量,但真實存在。
“他能認人了。”母親紅着眼睛說,“昨天下午醒的時間長些,醫生問他我是誰,他嘴唇動了半天,說了個‘梅’——我名字裏有個梅字。”
蘇晚清緊緊握着父親的手,說不出話。
半年了。
從父親倒下,插上呼吸機,被診斷爲“重度腦溢血,預後不良”,到現在能認人,能發出聲音——這中間有多少個絕望的夜晚,多少次被醫生叫去談話,多少張病危通知書,她已經數不清了。
而現在,父親的手在她手裏,有溫度,有微弱的回應。
“湯……”她終於找回聲音,“我燉了湯,醫生說可以喝點流食了。”
她打開保溫桶,濃鬱的香氣飄出來。母親去護士站借了碗和勺子,蘇晚清小心地盛出半碗,吹涼,一勺一勺喂給父親。
父親吞咽得很慢,很艱難,但每一口都喝下去了。喝了小半碗後,他微微搖了搖頭。
“夠了?”蘇晚清問。
父親眨了下眼睛。
這是他們以前約定過的暗號——父親生病前,有時候吃飯吃到不想吃了,又不好意思說,就會眨眨眼。
他還記得。
蘇晚清的眼淚終於掉下來,砸在湯碗裏。
“哭什麼,這是好事。”母親說着,自己卻也抹了抹眼角。
上午九點,主治醫生來查房。
蘇晚清和母親站在床尾,聽着醫生的評估:“意識狀態明顯好轉,能遵囑眨眼,能發單音節詞。右側肢體肌力從0級恢復到1級,有輕微自主運動。下周可以開始康復治療了。”
“康復治療……要多久?”母親問。
“看恢復速度,至少三個月。但好消息是,他現在已經過了最危險的階段。”醫生翻看着病歷,“不過接下來的治療費用……”
“多少錢?”蘇晚清直接問。
“康復治療包括物理治療、作業治療、言語治療,加上營養支持和必要的藥物,一個月大概……兩萬到三萬。如果恢復得好,三個月後可以回家進行家庭康復。”
一個月兩三萬。三個月六七萬。
放在一周前,這個數字會讓蘇晚清眼前發黑。
但現在,她賬戶裏有三十五萬。
“沒問題。”她說,“醫生,請安排最好的康復方案。”
醫生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有些驚訝,但沒多問:“好,我周一讓康復科來會診。”
醫生離開後,母親拉住蘇晚清的手:“清清……這錢……”
“媽,錢的事您別操心。”蘇晚清打斷她,“我昨天……中獎了。”
謊言開始了。
她昨晚精心編織的謊言。
“中獎?”母親愣住了,“什麼獎?”
“一個……購物平台的抽獎活動。”蘇晚清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自然,“我前幾天隨手參加了個抽獎,昨天開獎,中了二等獎,十萬塊錢。”
她選擇“購物平台抽獎”,是因爲這種活動多如牛毛,難以查證。而且二等獎十萬,金額不小但不誇張,不會像“中彩票五百萬”那樣引人注目。
“十萬?!”母親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錢已經到賬了。”蘇晚清拿出手機,點開銀行APP——昨晚睡前,她特意從系統賬戶轉了十萬到一個新開的儲蓄卡,準備作爲“中獎資金”專用賬戶,“您看,這張卡裏,十萬。”
她把屏幕轉向母親。
餘額頁面顯示:100,350.26元。
十萬零三百五十塊二毛六分。
母親湊近看了很久,手指顫抖着觸摸屏幕,好像這樣就能確認數字的真實性。
“這……這運氣……”她喃喃道,眼眶又紅了,“老天爺開眼了……你爸有救了……”
“所以爸的康復治療費,您別擔心。”蘇晚清收起手機,“這十萬,加上我之前項目攢的錢,足夠支撐到爸康復。”
“那你的債……”
“債也在還,您別操心。”蘇晚清說,“媽,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照顧好爸,照顧好自己。”
母親看着她,眼神復雜——有驚喜,有欣慰,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清清,”她低聲說,“這錢……真的沒問題嗎?不會是什麼騙局吧?”
“正規平台,正規抽獎,錢直接打到銀行卡的。”蘇晚清說,“我查過了,沒問題的。”
她說得很篤定。
母親似乎信了,點點頭,沒再追問。
上午十點半,父親又睡着了。
蘇晚清和母親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長椅上,透過玻璃窗看着裏面。
“清清,”母親忽然說,“你小姨她們……昨天又給我打電話了。”
蘇晚清心裏一緊:“說什麼了?”
“還是那些話,說你忘恩負義,有錢不幫親戚。”母親嘆了口氣,“我說你在還債,沒錢借,她們不信。說你能租三千塊的房子,能一次還五萬塊債,怎麼可能沒錢。”
“她們怎麼知道我租三千塊的房子?”蘇晚清問。
母親沉默了幾秒:“可能是……你大姨那天去你那兒,問了小區保安?”
蘇晚清閉上眼睛。
親戚的眼睛,像無處不在的監控。
“媽,”她重新睜開眼,“以後她們再打電話,您就直接說,我中獎的錢都拿來給爸治病了,一分不剩。讓她們來醫院看,看看爸的病有多燒錢。”
“這樣……會不會太絕情了?”
“絕情的是她們。”蘇晚清說,“爸生病這半年,她們誰來看過?誰借過一分錢?現在聽說我有點錢,一個個就貼上來了。這種親戚,不斷了留着過年嗎?”
母親沒說話,只是又嘆了口氣。
走廊裏很安靜,只有遠處護士站的呼叫鈴偶爾響起。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地面上切出明亮的光塊。
“清清,”母親輕聲說,“媽知道你難。一個人扛這麼多,還要應付這些事……媽幫不上你,還拖累你……”
“媽。”蘇晚清握住母親的手,“您和爸好好的,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母親反握住她的手,很用力。
中午十二點,蘇晚清去食堂買飯。
排隊時,她聽見前面兩個護士在聊天:
“707床那個蘇建國,恢復得真快啊。上周還插着管,這周都能認人了。”
“聽說他女兒特別能幹,年紀輕輕就掙大錢,把醫藥費全包了。”
“可不是嘛,昨天我還聽王醫生說,他女兒直接說‘安排最好的康復方案’,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的年輕人,真厲害。”
蘇晚清低下頭,假裝看手機。
消息傳得真快。
醫院這種地方,沒有秘密。
下午一點,蘇晚清回到病房。
父親又醒了,正努力想說什麼,但嘴唇顫抖着,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爸,您別急,慢慢來。”蘇晚清握住他的手,“醫生說下周就開始康復治療,到時候有專門的言語治療師幫您。”
父親看着她,眼睛裏有種急切的光。
“他可能是想問你工作的事。”母親輕聲說,“剛才醒的時候,嘴唇一直在動,好像是在說‘工’、‘錢’……”
蘇晚清心裏一緊。
父親雖然不能說話,但意識在恢復。他記得家裏欠債,記得她還在上學,記得經濟壓力。
“爸,”她俯下身,看着父親的眼睛,“我找到好工作了,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顧問,收入不錯。債也在還,您別擔心。您就安心養病,快點好起來,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父親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後,他眨了一下眼。
他聽懂了。
蘇晚清的鼻子又酸了。
下午三點,蘇晚清準備離開醫院。
母親送她到電梯口。
“清清,”母親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布包,“這個……你拿着。”
蘇晚清打開,裏面是一個小小的金佛吊墜,用紅繩穿着。
“這是我結婚時你姥姥給我的,說是保平安。”母親說,“你天天在外面跑,戴着它,媽心裏踏實點。”
小小的金佛,很輕,邊緣已經磨得光滑。
“媽,您留着吧……”
“讓你拿着就拿着!”母親把紅繩套在她脖子上,“戴着,別摘。”
金佛貼着皮膚,溫溫的。
“好。”蘇晚清點頭。
電梯到了。
“周末再來看爸。”她走進電梯,“您自己也要注意身體,降壓藥記得吃。”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電梯門緩緩合攏。
母親站在外面,朝她揮手,瘦小的身影在走廊燈光下,像一張單薄的剪影。
下午四點,蘇晚清回到公寓。
她站在玄關,沒有開燈,背靠着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
累。
不是身體累,是情緒消耗後的疲憊。
父親的好轉是真實的喜悅,但隨之而來的“中獎謊言”、親戚的窺探、醫院的流言……所有壓力,也是真實的。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午後的陽光很好,暖暖地灑進來。
樓下的公園裏,有孩子在放風箏,彩色的三角風箏在藍天裏飄蕩,越來越高。
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向臥室。
沒有躺下——睡眠限制法禁止白天臥床。
她只是坐在床邊,拿出手機,點開系統界面。
雖然不在規定時間,界面不會完整顯示,但她能看到賬戶餘額:
351,134.76
三十五萬。
父親三個月的康復治療費,六七萬。
剩下的債,三十七萬。
如果一切順利,她可以在兩周內還清所有債務。
然後呢?
系統升級,解鎖新功能。
但更大的秘密,也需要更嚴密的守護。
父親在恢復,意識在清醒。總有一天,他會問她:清清,你的錢到底從哪裏來?
母親雖然現在相信了“中獎”的說法,但時間長了,會不會起疑?
親戚像禿鷲一樣盤旋,隨時可能撲下來。
李哥在暗處觀察,等待她的破綻。
銀行的監控系統,還在記錄她的每一筆交易。
她像走在一條越來越細的鋼絲上,兩邊都是深淵。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系統在非規定時間的提示:
【外部環境變化:核心家庭成員健康狀況顯著改善】
【情感消耗評估:中度】
【建議:適當調整‘睡眠優化’與‘現實應對’的時間分配,避免長期高壓導致的倦怠積累。】
【提示:財富的真諦,不僅在於積累,也在於守護與分享。】
蘇晚清盯着那行字。
守護與分享。
她現在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守護——守護父親的生命,守護家庭的完整,守護這個不能見光的秘密。
至於分享……
她想起病房裏母親泛紅的眼眶,想起父親微弱的回握,想起脖子上的金佛吊墜。
也許,等債務還清,等系統升級,等一切穩定下來……
她可以嚐試,用更安全的方式,分享一點點。
但不是現在。
現在,她需要繼續走鋼絲。
需要繼續編織謊言。
需要在每個夜晚,沉入深水,從黑暗中提取光明。
窗外,風箏還在飛。
越來越高,越來越小,像一個小小的、倔強的黑點,固執地留在藍天裏。
蘇晚清放下手機,站起身。
她走到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生活還在繼續。
她的戰鬥,也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