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入口像一張巨獸的嘴,在暮色中張開着,冷風從深處涌出,帶着潮溼的土腥味和鐵鏽味。
三百多人在洞口聚集,火把的光映出一張張恐懼而疲憊的臉。二十年前十二個傭兵消失的傳說,此刻比任何刀劍都更讓人膽寒。
洛蘭站在人群前,火光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一個佝僂的老人身上——那是老葛蘭,六十多歲,原本在黑石商行看門,跟着車隊一起逃出來的唯一老人。
老人拄着木棍,腿在發抖,不是凍的,是累的,是怕的。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洛蘭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在想這洞裏有什麼怪物,在想我們會不會像二十年前那些人一樣,再也出不來。”
人群死寂,只有風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我也在想。”洛蘭繼續說,“但我還想到了別的事。”
他走到老葛蘭身邊,扶住老人顫抖的手臂:“我想到了葛蘭爺爺,他給我家工作了幾十年,我小時候調皮,他總是偷偷給我糖吃。”
老人一愣,渾濁的眼睛看向洛蘭。
“我想到了你們每一個人。”洛蘭轉身,目光掃過人群,“哈羅德,你左臂是爲保護戰友斷的,本該拿撫恤金回家,卻因爲貴族克扣成了奴隸。莉莉安,你父親是書記員,因爲不肯做假賬被逼死。艾莉亞,你丈夫死在礦上,礦主連屍骨都不還……”
他一個個點過去,說出他知道的每個人的故事。
人群開始騷動,有人低聲啜泣。
“我們爲什麼在這裏?”洛蘭的聲音陡然提高,“不是因爲我們要找死,是因爲外面那個世界——那個貴族高高在上、平民如螻蟻、奴隸不如狗的世道——不給我們活路!”
他指向洞外,羅德營地的篝火在遠處閃爍:
“奧蘭多男爵要我們死,因爲我們想成爲貴族眼中的‘人’。獸人要我們死,因爲我們闖入了他們的獵場。就連這世道,都要我們死,因爲我們窮,因爲我們弱,因爲我們沒有姓氏!”
火把在風中搖曳,洛蘭的臉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但我要告訴你們——從今天起,從這裏開始,我們要爲自己活!”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金石交擊:
“我,洛蘭·陳,以陳家繼承人之名起誓:只要我們能度過此劫,活着走出這個礦洞,所有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將不再是奴隸!”
人群譁然。
“你們將成爲黑石領地的自由民!每人至少五畝地,第一年免稅,自己種的糧食自己收,自己建的房子自己住!”
“三年後,我會向王國申請騎士爵位。一旦成功,黑石領地正式成爲開拓領,而你們——你們將是這個領地的第一批子民!你們的子孫,可以讀書,可以習武,可以參軍立功,可以擁有自己的姓氏!”
有人開始哭泣,不是悲傷,是難以置信。
“但你們要知道——”洛蘭的聲音冷了下來,“開拓領是什麼?是王國釘在邊境的釘子!是獸人大軍南下時,最先被撞碎的盾牌!”
他指着北方:“王國的貴族們,把開拓領放在最前線,用平民的血肉築起第一道牆。他們躲在後方,喝着美酒,看着我們流血。”
“所以,我不會騙你們說前面是天堂。”洛蘭握緊拳頭,“是地獄,是戰場,是獸人刀鋒最先指向的地方。”
“但這也是機會!”
“在後方,你們永遠是奴隸,是賤民,是貴族腳下可以隨意踩死的蟲子。在這裏——在這邊境的荒野上——只要你們敢拼,敢殺,敢用命去換,就能爲自己、爲子孫掙出一片天!”
他走到洞口,背對黑暗,面向人群:
“現在,選擇吧。”
“留在外面,三天後餓死,或者明天被羅德殺死——作爲奴隸死去,屍體被野狗分食,沒人記得你的名字。”
“或者,跟我進去。前面可能是死路,可能是怪物,可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恐怖——但至少,我們在爲自己而戰!”
“死,也要作爲自由人去死!”
火把在寂靜中燃燒。
哈羅德第一個走出來,獨臂握拳抵胸:“我這條命,賣給你了,領主大人。”
莉莉安抱着藥箱,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我……我想當個自由人,想教人識字,想有自己的房子……”
艾莉亞抱着米克,孩子在她懷裏睡着了。她沒說話,只是默默站到莉莉安身邊。
一個,兩個,十個……
人們開始移動,站到洛蘭身後。
最後只剩下老葛蘭,老人腿腳不便,扶着木棍站不穩。
幾個年輕奴隸想去找木棍做擔架,但洛蘭抬手制止。
他走到老人面前,背過身,蹲下:“上來,葛蘭爺爺。”
人群驚呆了。
“少……少爺!不可!”卡爾急忙阻止。
“上來。”洛蘭的聲音不容置疑,“您背過我小時候,現在,該我背您了。”
老葛蘭老淚縱橫,顫抖着趴到洛蘭背上。
洛蘭起身,老人不重,但加上鎧甲和劍,每一步都很沉。
“走!”他咬牙,第一個走進黑暗。
隊伍緊隨其後。
洞內陰冷潮溼,火把的光只能照亮十步。黑暗中有滴水聲,有風聲,有窸窣的爬行聲。
洛蘭走得很穩,盡量不讓背上的老人顛簸。
“少爺……”老葛蘭在他耳邊哽咽,“放我下來吧,我……”
“別說話,省力氣。”洛蘭打斷他,“您得活着看到那一天——看到黑石領地的麥田,看到孩子們在田埂上跑,看到自由民的房頂上冒炊煙。”
老人泣不成聲。
隊伍在黑暗中行進了半個時辰,前方出現岔路。
三條通道,左、中、右。
洛蘭輕輕放下老人,蹲下察看。左邊的通道地上有水漬,中間的通風好,右邊的……有股奇怪的腥味。
“走左邊。”他做出判斷。
又走了兩刻鍾,前方傳來水聲。
轉過彎,眼前豁然開朗——巨大的天然洞穴,中央一道地下河靜靜流淌。河岸邊,長着大片灰白色的菌類。
“蘑菇!”有人興奮地喊。
但洛蘭再次抬手制止。
他親自走到河邊,摘下一小片菌類,仔細觀察,然後遞給莉莉安:“認識嗎?”
莉莉安小心辨認:“是灰石菇,能吃,但……”她頓了頓,“但長期吃會傷胃,而且這些蘑菇太小,不夠三百人吃幾天。”
希望剛剛燃起,就被現實澆了一盆冷水。
洛蘭看向人群。
大家剛剛被他的誓言點燃的希望,此刻又開始黯淡。
“哈羅德。”他平靜下令,“帶人探查這個洞穴,找找有沒有其他出口,有沒有前人留下的東西。”
“莉莉安,組織女子采集可食用的蘑菇,但要分批,別破壞生長點。”
“卡爾,清點我們還剩多少幹糧。”
命令有條不紊地下達。
人們重新忙碌起來。
洛蘭則走到洞穴中央,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坐下,把老葛蘭安置在身邊,把自己的毯子披在老人身上。
“少爺,您自己……”老葛蘭想推辭。
“穿着鎧甲,不冷。”洛蘭按住了毯子,“您好好休息。”
他拿出水囊,倒出最後一點幹淨的水,遞給老人,然後自己喝了一口河水——沒燒過的,有點澀。
不久,探查結果出來了。
洞穴只有一個入口,沒有明顯出口。但哈羅德在一個角落發現了矮人留下的儲藏室——裏面有幾把鏽蝕的工具,一些陶罐,還有一卷羊皮紙。
“地圖!”莉莉安接過羊皮紙,激動地說,“是礦洞的地圖!”
洛蘭接過地圖,在火把下細看。
地圖畫得很詳細,標注了礦洞三層結構。他們現在在第一層,往下還有兩層。但第三層的部分……被塗黑了,旁邊用矮人文字標注着什麼。
“寫的什麼?”洛蘭問。
莉莉安辨認許久,臉色變了:“‘深處有呼吸聲,勿近’。”
呼吸聲?
洞穴裏一片死寂。
“還有……”莉莉安指着地圖上一處標記,“這裏,第二層東側,標着一個倉庫符號。旁邊寫的是……‘緊急儲糧點’。”
儲糧點!
人群騷動了。
“但去第二層要經過這裏。”莉莉安指着地圖上一條狹窄的通道,“上面標注……‘時有落石’。”
風險與機遇並存。
洛蘭收起地圖,看向人群:“幹糧還剩多少?”
卡爾低聲匯報:“省着吃,夠兩天。加上這些蘑菇,最多三天。”
三天。
要麼在原地等死,要麼冒險去找儲糧點。
“少爺……”哈羅德開口,“我帶人下去找。您留在這裏。”
“不。”洛蘭搖頭,“我下去。”
他頓了頓,解釋道:“第一,我是這裏最強的戰力。第二,如果我死了,你們可以自己決定出路——是繼續找,還是投降,或者別的什麼。”
“少爺!”衆人驚呼。
“聽我說完。”洛蘭抬手制止,“如果我沒回來,哈羅德接替指揮。糧食找到了,按計劃分配。沒找到……你們自己決定。”
他看向老葛蘭:“您留在這裏,幫我看着大家。”
老人用力點頭,淚眼模糊。
洛蘭站起身,點了五個人:哈羅德、兩個最精幹的護衛、一個熟悉礦洞的老礦工後代,還有……莉莉安。
“少爺,我……”莉莉安緊張地握緊藥箱。
“我們需要你認地圖,認藥材。”洛蘭說,“而且,你得學會在危險中生存——以後領地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莉莉安咬唇,重重點頭。
六個人,六支火把,向第二層入口進發。
入口是一條向下傾斜的狹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岩壁溼滑,腳下是鬆動的碎石。
洛蘭走在最前,每一步都小心試探。
走了約一炷香時間,前方通道突然變寬,進入一個較小的洞穴。
然後,他們看到了。
洞穴中央,堆着十幾個木箱。箱子已經腐朽,但能看出上面印着的徽章——鐵河領的徽章。
“這是……”哈羅德上前,小心撬開一個箱子。
裏面是發黑的面粉,已經結塊變質。
第二個箱子,是黴變的豆子。
第三個,第四個……都是二十年前的軍糧,早已不能食用。
希望再次破滅。
“等等。”莉莉安突然說,她走到洞穴角落,那裏有一排陶罐。
她打開一個,愣住了。
裏面是……種子。
麥種、豆種、菜種,用油紙包裹,保存得相當完好。
“這些還能種!”她興奮地說。
洛蘭點頭,但心中清楚:種子不能立即充飢。
就在衆人失望時,那個老礦工後代突然指着洞穴深處:“那裏……好像有光?”
光?
在這地下百米深處?
六人警惕地靠過去。
洞穴盡頭,岩壁上有一道裂縫,微弱的光從裂縫中透出——不是火光,是……苔蘚發出的熒光。
藍色、綠色、白色,星星點點,像地下的星空。
而在熒光苔蘚下方,生長着一種肥厚的紫色蘑菇,有碗口大小。
“這……這是‘夜光菇’!”莉莉安激動得聲音發抖,“我在父親的古書上見過!這種菇營養價值很高,產量也大,而且……它在黑暗裏自己能發光!”
希望,真正的希望。
洛蘭走上前,摘下一朵夜光菇,小心掰開,遞給莉莉安。
莉莉安聞了聞,舔了一點點,等了片刻:“無毒!可以吃!”
人群爆發出壓抑的歡呼。
“但別急。”洛蘭再次制止,“我們先確認這些夠多少人吃,能維持多久。”
經過簡單估算,這一片夜光菇,加上灰石菇,省着點夠三百人吃十天。
十天。
足夠他們找到出路,或者……等到轉機。
“采集一半,留一半生長。”洛蘭下令,“裝袋,運回上層。”
就在衆人忙碌時,洛蘭走到那道透光的裂縫前,仔細察看。
裂縫很窄,但能感覺到有微弱的氣流——這意味着,裂縫的另一頭,可能通向外界。
他伸手觸摸岩壁,冰涼堅硬。
“少爺,這裂縫太小,人過不去。”哈羅德說。
“現在過不去。”洛蘭收回手,“但我們可以挖。”
他看向那個老礦工後代:“你說你祖上在礦上幹過,會看岩層嗎?”
“會……會一點。”
“看看這面牆,哪裏最薄,最容易挖通。”
老礦工後代仔細敲打岩壁,許久,指着一處:“這裏,聲音空,應該不超過五尺厚。但……我們沒有工具,只有幾把鏽鎬。”
“有手就行。”洛蘭脫掉手套,“輪流挖,不停歇。十天內,必須挖通。”
回到第一層洞穴時,天已經黑了——雖然在地下分不清晝夜,但人們根據體感和火把消耗,知道又過了一天。
洛蘭召集所有人。
火把在洞穴中央燃起,三百多人圍坐。
“我們有食物了。”他開門見山,“夜光菇,夠吃十天。我們有水,地下河。我們有希望——第二層那道裂縫,挖通就能出去。”
人群騷動,眼中重新燃起光。
“但這十天,我們要拼命。”洛蘭繼續說,“分三班,輪流挖洞、采集蘑菇、警戒守衛。老人和孩子負責輕活,傷員養傷,所有人必須服從安排。”
他頓了頓:
“我再說一次我的承諾——活着出去,所有人成爲自由民,分田立戶。黑石領地,是我們共同的家。”
“但這個家,需要我們一起建。”
他舉起拳頭:
“十天!要麼挖通生路,要麼困死在這裏!”
“想活命的,跟我拼這十天!”
“想活命的,舉起手!”
一只手舉起來。
哈羅德的獨臂。
然後是莉莉安的手,艾莉亞的手,老葛蘭顫抖的手……
一只手,兩只手,一百只,兩百只……
三百多只手在火光中舉起,像一片不屈的森林。
洛蘭點頭:
“好。”
“現在,吃飯,休息,明天開始——”
“我們挖出一條生路!”
夜深了。
洞穴裏安靜下來,只有守夜人的腳步聲和遠處的滴水聲。
洛蘭坐在裂縫前,看着微弱的光,手裏握着一塊夜光菇。
軟糯,微甜,能充飢。
他把大部分分給了老人和孩子,自己只留了一小塊。
“少爺。”哈羅德走過來,坐下,“您今天背老葛蘭……”
“他背過我。”洛蘭打斷,“我五歲那年,從樹上摔下來,是他背着我跑了兩裏路找醫師。”
“但您是領主……”
“領主不是貴族老爺。”洛蘭看着火光,“至少,我不想當那樣的領主。”
他頓了頓:
“哈羅德,你知道爲什麼王國要在邊境設開拓領嗎?”
“抵擋獸人?”
“對,也不對。”洛蘭說,“抵擋獸人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消耗。”
“消耗?”
“消耗多餘的人口,消耗不安分的平民,消耗那些想往上爬的野心。”洛蘭的聲音很冷,“貴族們把最貧瘠、最危險的土地扔給我們,說‘去開拓吧,成功了就封你騎士’。然後看着我們和獸人互相消耗,無論誰贏誰輸,他們都賺。”
“那您還……”
“因爲這是唯一的梯子。”洛蘭看向黑暗中沉睡的人群,“雖然梯子很窄,很陡,下面是無底深淵——但至少,是梯子。”
他站起身:
“我們不會像貴族希望的那樣,和獸人無休止地消耗下去。”
“我們要建起真正的領地,真正的家園。”
“而這一切,從這十天開始。”
火把燃盡,換上一支新的。
光明在黑暗中延續。
就像希望,在這絕望的世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