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福宮裏死一般的寂靜。
我癱坐在地上,看着那堆被我撕碎的紙屑,剛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氣如同被針扎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後怕和絕望。
我幹了什麼? 我居然撕了皇帝的字條?還讓太監帶話“不伺候了”? 玉鹹魚,你真是嫌命太長了嗎?
晴川和甜棗臉色慘白,一左一右扶住我發抖的身子,聲音都帶了哭腔:“娘娘!您這是何苦啊!”
是啊,我這是何苦?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嗎?爲什麼非要逞這一時之快?
可是……可是我真的受夠了!受夠了這種提心吊膽、被人當猴耍、當棋子用的日子!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裏煎熬。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瘋狂擂鼓的聲音,以及宮門外風吹過的細微聲響。
他在幹什麼?勃然大怒?正在下令來拿我?
我會被怎麼處置?直接拖出去杖斃?還是打入冷宮?
就在我腦子裏已經上演了一百種死法時,宮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大隊人馬,似乎只有一個人。
腳步聲不疾不徐,沉穩有力,一步步,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然後,那扇剛剛被小太監帶上的宮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了。
門外站着一個人。
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不是溫樓又是誰?
他居然……親自來了?!
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沒有侍衛環繞。他就那樣一個人站在門口,夕陽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臉上的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有一雙眼睛,深邃沉靜,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渾身血液都凍僵了,連呼吸都忘了。
晴川和甜棗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得說不出話來。
溫樓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堆碎紙屑,又落回到我蒼白驚恐的臉上。
他邁步,走了進來。
靴子踩在青磚上的聲音,在死寂的宮殿裏清晰得可怕。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我。
我嚇得閉上眼睛,等待最終的審判。
然而,預想中的呵斥或是動手並沒有發生。
我只聽到一聲極輕的、幾乎像是嘆息的聲音。
然後,他蹲了下來。
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到我的下巴,迫使抬起頭。
我被迫睜開眼,撞進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裏。裏面沒有怒火,沒有殺意,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像是無奈,又像是……一絲極淡的興味?
“脾氣見長。”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甚至聽不出什麼情緒,“都敢撕朕的字條了。”
我牙齒打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但並沒有鬆開。
“皇後罰你了?”他問,語氣聽不出是關心還是陳述。
我哽咽着點頭,又慌忙搖頭,語無倫次:“臣妾……臣妾不敢……臣妾知錯了……陛下饒命……”
他看着我這副嚇得魂不附體、哭得稀裏譁啦的樣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河防一覽圖》,看到第幾卷了?”
我:“???”
我徹底懵了,眼淚都忘了流。
他在說什麼?他是不是氣瘋了?還是在說反話?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嗯?”他挑眉,似乎對我的反應有些不耐煩。
“第……第二卷……”我下意識地回答,聲音還帶着哭腔。
“有何疑難?”
“……”我大腦一片空白。疑難?我現在最大的疑難就是您到底想幹嘛?!
見我不答,他也不再追問,自顧自地說道:“黃河水患,堵不如疏。前朝李冰父子都江堰之法,雖是治江,其理可鑑。明日考校,便論此事。”
我:“!!!”
明天還要考校?!我都這樣了!您還惦記着考校?!
我是不是在做夢?還是溫樓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身了?
他鬆開我的下巴,站起身,仿佛剛才只是來進行了一次日常學術交流。
目光再次掃過地上的碎紙屑,他淡淡地對跪在地上的晴川甜棗道:“收拾了。”
“是……是!”晴川和甜棗如蒙大赦,連忙磕頭。
然後,他再沒看我一眼,轉身,步伐依舊沉穩,離開了鹹福宮。
來也突然,去也突然。
就像一陣風刮過,留下滿地狼藉……和徹底石化、懷疑人生的我。
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我還維持着癱坐在地上的姿勢,半天回不過神。
“娘娘……陛下……陛下走了……”晴川顫抖着聲音,小心翼翼地扶我。
“他……他就這麼走了?”我抓住晴川的胳膊,聲音飄忽,“他沒殺我?沒罰我?還……還說了明天考校?”
晴川也是一臉劫後餘生的茫然:“是……是啊……奴婢也以爲……”
主仆三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巨大的困惑和難以置信。
溫樓的心思,真是比最深的後宮井水還要難測!
第二天,我頂着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懷着一種上墳般的心情,磨蹭到了敞軒。
我甚至不確定他還會不會來。昨天的一切,會不會是我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
然而,他來了。
依舊坐在老位置,手邊放着一杯清茶,還有……那該死的《河防一覽圖》第二卷。
看到我,他神色如常,仿佛昨天那個撕毀御筆、咆哮宮闈的人不是我。
“過來。”他語氣平淡。
我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坐下。”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我僵硬地坐下,低着頭,不敢看他。
“說吧,都江堰之法,於黃河治理,有何可鑑之處?”他直接進入了主題。
我:“……”
我還能說什麼?我只能硬着頭皮,把自己這兩天看懂的、沒看懂的東西,混合着我上輩子零星的地理知識,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
說的過程中,我全程不敢抬頭,聲音小的像蚊子叫,邏輯估計也是亂七八糟。
我說完了,敞軒裏陷入一片寂靜。
我緊張地攥緊了衣角,等待他的評價。是斥責我胡言亂語?還是繼續他那魔鬼教學?
等了半晌,卻聽到他輕輕“嗯”了一聲。
“雖見識粗淺,倒也有幾分歪理。”他放下書卷,語氣聽不出褒貶,“比昨日那撕紙撒潑的樣子,強上些許。”
我的臉瞬間爆紅!他又提!他果然記仇!
“昨日……昨日臣妾失心瘋了……請陛下恕罪……”我趕緊再次請罪。
“朕若是不恕,你此刻還能坐在這裏?”他瞥了我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噎住了,無話可說。
是啊,他要是想治我的罪,我早就死一百次了。
可他爲什麼不治罪呢?他留着我,到底想幹什麼?就爲了每天考校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偷偷抬眼,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正看着窗外的竹林,側臉線條冷硬,眼神卻似乎有些……飄遠?像是在思考什麼更重要的事情。
這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或許,他做的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並不僅僅是爲了捉弄我或者滿足他奇怪的癖好。
或許……有更深層的原因?一個我不能理解,甚至他也不能輕易說出口的原因?
這個念頭讓我心裏微微一動,但隨即又被自己否定了。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需要繞這麼大圈子在我一個小小才人身上?
一定是我想多了。
“今日便到此吧。”他忽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明日……不必來了。”
我心中一緊!終於要結束了嗎?他還是厭煩了?
然而,他下一句話卻是:“朕要離宮幾日。”
離宮?我愣了一下。是了,好像之前聽誰提過,陛下近期要去京郊皇家圍場秋獮(秋天打獵)。
“把這些帶回去看。”他指了指桌上幾本新的冊子,不是水利,而是……《工部物料則例》和《營造法式》??
“七日後,朕回來考校。”他語氣理所當然。
我看着那兩本更厚的書,眼前又是一黑。
還要考?!而且難度升級了?!從理論到實踐了?!
但我敢說不嗎?我不敢。昨天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奇跡了。
“是……臣妾遵旨……”我認命地接過那沉甸甸的書本。
溫樓走了。
帶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前往京郊圍場。
他一走,整個後宮似乎都鬆了一口氣,連空氣都變得輕盈了許多。
妃嬪們又開始打扮得花枝招展,雖然陛下不在,但姐妹間的賞花、茶會又熱鬧起來,仿佛之前那些暗流涌動從未發生過。
只有我,對着那兩本天書般的《則例》和《法式》,愁眉苦臉。
他是走了,卻給我留下了沉重的“功課”。
晴川看着我唉聲嘆氣的樣子,忍不住勸道:“娘娘,陛下既然不在,您又何必如此認真?隨便翻翻便是了,陛下日理萬機,回來未必還記得。”
我嘆了口氣:“晴川,你不懂。”
經過上次撕紙條事件後,我隱隱有種感覺——溫樓是認真的。他不是在開玩笑。他說考校,就一定會考校。
而且,不知爲何,我內心深處那點可憐的、屬於現代社殘的責任感(或者說好勝心?)竟然被他這魔鬼訓練法給逼出來了一點。
我居然……有點不想讓他覺得我太廢物?
呸呸呸!我趕緊搖頭甩掉這可怕的想法!我是被迫的!我是爲了保命!
話雖如此,我還是認命地翻開了書頁。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只是老師不在,自覺性大打折扣。
偶爾去請安,如貴妃看我的眼神依舊不善,但或許是因爲陛下不在,她也懶得主動找我麻煩。柔妃則變得更加深居簡出,幾乎看不到人影。
後宮似乎進入了一段難得的平靜期。
然而,我總覺得這平靜之下,似乎隱藏着什麼。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悄悄來到了鹹福宮。
是李婕妤。
就是之前中秋宮宴前,想找我合作表演的那個低調嬪妃。
她這次來,神色卻與上次不同,帶着幾分緊張和神秘。
屏退左右後,她壓低聲音對我說:“玉妹妹,我此次冒昧前來,是有要事相告。”
我心中警惕:“李姐姐請講。”
她湊得更近,聲音幾不可聞:“妹妹可知,陛下此次秋獮,爲何提前了數日?”
我一愣:“不是說……往年慣例如此嗎?”我記得之前聽太監議論過。
“並非全然如此。”李婕妤眼神閃爍,“我……我家中有一遠親在欽天監任職,他前日無意中透露,陛下離宮前,欽天監曾密報,近日京畿地區恐有地動之險!”
地動?!地震?!
我吃了一驚:“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李婕妤語氣肯定,“但陛下似乎並未聲張,只是以秋獮爲由,提前將大部分精銳禁軍和重要朝臣都帶離了京城!而且,我還聽說……”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恐懼:“聽說陛下離宮前,曾密令工部和內務府,緊急核查宮中所有殿宇的梁柱結構和老舊程度,特別是……年久失修的偏殿和一些……冷宮!”
我的心髒猛地一跳!
工部?核查殿宇結構?梁柱?
我猛地想起溫樓臨走前給我的那兩本書——《工部物料則例》和《營造法式》!
難道……他給我看這些,不是因爲無聊或變態?
難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
我瞬間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李姐姐……你爲何要告訴我這些?”我聲音幹澀地問。她與我並無深交,爲何要冒險告訴我這等秘辛?
李婕妤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和恐懼:“我也不知……只是心中害怕,又無人可說……那日宮宴,妹妹……妹妹反應機敏,不像表面那般……而且,陛下對妹妹似乎……與衆不同。我只想着,若是真有什麼……妹妹或許能……早做防備……”
她說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匆匆起身:“消息我已帶到,妹妹自己小心!我……我先走了!”
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離開了鹹福宮。
我獨自一人坐在殿內,渾身發冷,腦子裏一片混亂。
欽天密報、地動之險、陛下提前離宮、核查宮室、還有留給我的書……
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一個驚人的可能性——
溫樓,他可能早就知道了地動的風險!他提前離宮,或許不只是秋獮,更是爲了避險,同時穩定京畿外的局面?
而他留給我的書……那不是折磨,不是考校,那是在變相地教我,如何在地動中識別危險的建築結構,如何最大可能地……保護自己?!
所以他上次問我“願不願意出去”……難道也是……
我的心跳得厲害,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的情緒洶涌而上,蓋過了之前的恐懼和抱怨。
那個男人,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爲什麼……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
“晴川!甜棗!”我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發顫,“快!把我們宮裏所有的房間都仔細檢查一遍!特別是梁柱、牆角!看看有沒有裂縫、蟲蛀、或者不結實的地方!”
“還有!去打聽一下,宮裏最近有沒有哪些宮殿在偷偷進行修繕?特別是那些偏僻的、老舊的地方!”
如果李婕妤說的是真的,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
那麼,這場即將到來的地動,或許……將徹底改變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