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所在的霧隱村是遠近聞名的大村。
農人歇的早,一般用過夕食之後就上炕歇息了。
偌大的霧隱村放眼望去,皆是漆黑一片。
沈家的堂屋此時卻是燈火通明。
沈老爺子、沈老太太坐於上首,臉色肅穆沉凝。
沈錚換了身幹淨的衣裳,站在下首。
兩個年近四旬的中年婦人坐在一旁,其中一個容長臉、吊梢眼的婦人正在一旁捂着臉直哭。
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沈家的大房媳婦張氏,也就是沈錚的親娘。
“大嫂,你快別哭了,仔細傷了眼睛。今日的事不怪阿錚。他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葉家大姑娘出事。”妯娌王氏給她遞了帕子。
張氏接了帕子,說:“我哪兒是怪阿錚救人呢?我是哭他的命啊!”
外人只道沈錚運道不大好,一身本事上了戰場,卻沒撈到一官半職。
只沈家人知道,沈錚其實是倒黴到家了!
且不說沈錚自小喪父,災禍不斷,就說前幾年吧。
前幾年朝廷大規模征兵,勒令軍戶家所有十三歲以上的男子都必須應征。
沈家所有男子,除開年紀最小的沈桓,隨着沈老爺子一道上了戰場。
戰場殘酷卻也公平,大小將士都憑軍功升遷。
沈錚勇武,卻不失謀智,在戰場上拼死護住已經老邁的祖父、武藝並不出衆的二叔和尚且年幼的弟弟,更是屢建奇功,在軍中積攢出了驚人的名望。
按着常理,戰後論功行賞,沈錚少說能撈個千戶當當。
但大寧的軍功核驗,需要敵方首級加上同袍作證,最後還需要監軍文書。
沈錚每次核驗軍功的時候,都能遇到意外情況——
一次是被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野狗,叼走了敵將首級,一次是突然天降大雨,將到手的監軍文書泡了稀爛,還有一次,則是作證的同袍意外身故……
沈錚就此成了屢戰奇功卻未獲一官的奇人。
到了最後,一衆上峰都知道沈錚黴運纏身了,幹脆就讓自己的親信冒領了沈錚的功勞。
你分一些,他分一些的,沈錚的戰功被刮分了個幹淨。
那些個將領更是怕他來日告發,在沈家人回程途中設下埋伏。
沈錚本就帶着傷,傷上加傷,差點就沒能熬過來。
一直將養到去歲才算徹底好轉。
這些往事是沈家衆人心上的痛處,張氏也不想提,她只哭道:“咱們阿錚婚事艱難,好不容易有了門好親事。現下卻出了這樣的紕漏。”
沈家衆人聞言,不約而同地重重一嘆。
霧隱村有被征召入伍的村民,恰好就跟沈家人在一處。
那人回村後就將沈錚的命數宣揚了個徹底。
不然以沈錚的品貌和本事,不至於要到二十裏開外的柳塘村議親。
“今日是我命阿錚往柳塘村去的。”沈老太太開口打破了沉默,嗓音裏隱隱也帶起了哭腔:“老大媳婦,就要怪就怪我吧。”
古來沒有敢說婆婆的兒媳婦。
更別說,老太太本來也是一番好意——
前頭沈家給沈錚說親的時候,沈錚還在養病,一切事宜都是二老出面。
老太太就是想讓大孫子去認認未來媳婦。以免盲婚啞嫁,釀成苦果。
結果沈錚人倒是見着了,卻是爲了救人,弄得渾身狼狽,更引出了事端。
張氏立刻道:“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怕出了今遭的事,葉家不肯把姑娘嫁過來了。”
也就在這時,沈月娘從外頭回了來。
張氏和她雖然都是年輕失業的寡婦,但姑嫂倆的性情卻不相投。
張氏嫌小姑子眼睛生在頭頂,沈月娘則嫌棄大嫂粗鄙。
沈月娘才在葉家碰了一鼻子的灰,氣兒正不順,進門聽到一耳朵,當即就要笑不笑地道:“阿錚的名聲確實不大好聽,大嫂的擔心不無道理。”
張氏不願在她面前露怯,一把子抹掉眼淚,“小姑子別跟局外人似的,看熱鬧不嫌事大,今遭這事事關你未來兒媳婦。要不是爲了救她……”
“誰讓阿錚救她了?我還沒嫌阿錚壞了我那未來兒媳婦的名聲呢!”
“那按你的意思,我們阿錚就不該救人?闔該眼睜睜看着你那未來兒媳婦出事?”
“我可沒有那麼說。我只是覺得當時池塘邊還有旁人,未必就沒有精通水性的。也就未必需要阿錚親自下水。”
姑嫂倆眼看着就要跟往常一樣爭起來。
沈老爺子開口:“夠了,都住嘴。”
老爺子聲音不大,但他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張氏和沈月娘頓時噤聲。
堂屋內安靜下來,沈老爺子道:“今日之事是意外,事急從權,阿錚無甚不對的。但你們的擔心我也都明白。這樣,讓阿錚改爲求娶葉家的大姑娘。至於寒章和葉家二姑娘,兩人若是合得來,就還議親。若合不來,咱家傾盡舉家之力,給葉家二姑娘另尋良配。”
張氏不贊同地張了張嘴。
她倒也不是看不上葉菀。
葉家倆姑娘的美貌是十裏八鄉都出了名的。
細論起來,葉菀明溫婉柔美,比略顯稚氣的葉瑩更有美名。
要不是葉家有葉青山那麼一位秀才公坐鎮,葉菀怕是早讓歹人想法子強娶了,不會好端端地在家裏留到現在。
但恰恰也正是因爲葉菀是秀才的女兒,張氏才覺得不妥——
受沈月娘這秀才他娘的影響,張氏覺得身爲秀才閨女的葉菀,肯定也有幾分孤傲在身上。
這樣性情的姑娘,和沈錚、和她都處不來。
最重要的是,沈錚的命數,一般嬌滴滴的姑娘家可承受不住!
這萬一葉菀將來有個好歹,沈錚少不得再背上一重“克妻”的名頭!
張氏屬意葉瑩這兒媳婦,就是因爲葉瑩圓臉圓眼睛,看着就是有福相的。
然而,沈老爺子說完之後,便揮手讓衆人都回屋休息了,根本沒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張氏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堂屋。
堂屋外,沈家另外兩個孫子——沈銳和沈桓,並上宋寒章和宋清清兄妹已經站了許久。
沈桓最年少,性子也最跳脫,早就扒在窗根底下偷聽了。
見着沈錚,他開口就問:“大哥,咋回事?祖父怎麼突然就決定給你換個大嫂了?”
宋寒章聞言頓時變了臉色。
沈錚便也不好說什麼,拉上沈桓就走。
其他人也各懷着心思回了屋。
宋寒章看向親娘。
“別在這站着了,回去我與你細說。”
他們娘仨三年前才回到沈家,彼時沈錚他們都已經大了,沈家住不下,沈老爺子便在屋後圈出一塊地,另外給他們蓋了一間小院。
回到小院,宋寒章便迫不及待地問起方才的情形。
不同於張氏的緊張,沈月娘把老爺子的話復述了一遍,又不緊不慢道:“寒章,你外祖父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那只是他一廂情願,還得問過葉家呢。”
想到素日裏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葉菀,宋寒章放心不少,“娘說的是,阿菀和我情投意合。她不會舍我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