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的秘密,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營地核心圈層激起的卻並非洶涌浪濤,而是一股冰冷、沉重、直透骨髓的暗流。
栓子叔接過阿秀悄悄遞來的陶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質地和冰涼的觸感,眉頭擰成了疙瘩。
他對着火光反復查看,又湊到鼻尖嗅了嗅,臉色越來越沉。
“這陶土……”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礦工辨識岩層般的篤定,“摻了‘黑水澤’那邊的淤泥。燒制溫度不高,手法也糙,像是……趕工出來的,或者根本不在意品相。
這爪蛇印子……”他眯起眼,指尖劃過那個扭曲的痕跡,“俺在東海跑船那幾年,好像在某個海島廢棄的祭壇殘碑上,見過類似的玩意兒,邪性得很。”
“黑水澤?東海?”阿秀心頭一緊。
黑水澤位於山海界西南蠻荒之地,瘴氣彌漫,多毒蟲惡沼,人跡罕至。東海則遠在數千裏之外。
這兩處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一起?還用來傳遞毒害他們的指令?
“這東西不像正常渠道流通的貨。”栓子叔下了結論,“要麼是專門爲了這次事特制的,要麼……就是某個見不得光的組織內部用的玩意兒。
傳遞消息的人,肯定不是我們營地裏的。這陶片埋下的時間……看苔蘚恢復的痕跡和泥土溼度,不超過五天。”
五天前,林風已經被驅逐。
這意味着,要麼有另一個隱藏更深的傳遞渠道,要麼……敵人有辦法在不驚動營地的情況下,從外部直接將信息投遞到如此深入的位置。
無論是哪種,都極其可怕。
蘇蟬聽着阿秀帶回來的分析,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落在工作室角落,那裏堆放着狗兒剛剛找來的材料,木炭粉、吸穢石粉,還有幾塊灰白色、滿是孔洞的輕質石塊,栓子叔確認,這是一種低品質的“沸石”,礦道深處偶爾能見到。
淨水符陣的材料,齊了。
但此刻,她的心思卻無法完全集中在符陣上。敵人的網,織得又密又深,從水源到情報,環環相扣。
而他們,就像網中的魚,剛剛看清幾根網線的走向,卻不知撒網的人藏在哪片陰影裏,何時收網。
被動防御,永遠疲於奔命。
必須主動出擊,至少……要撕開一個口子,看清敵人的臉。
“阿秀,”蘇蟬抬起頭,眼中閃爍着決斷的光芒,“月圓之夜,他們要求‘老地方’取‘解藥’和新貨。這個‘老地方’,會是哪裏?”
阿秀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您是想……截住他們?”
“不一定截得住,但至少要看看,來的是誰,怎麼來的。”
蘇蟬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向發現陶片的那處偏僻滲水點,“‘老地方’很可能就在這附近,或者,有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從外部通往這裏的隱秘路徑。栓子叔,這片區域,有沒有可能從外部礦道,或者山體裂縫直接連通?”
栓子叔湊到地圖前,眉頭緊鎖,手指在地圖上那處區域周圍緩慢移動,口中念念有詞,回憶着幾十年礦工生涯積累下的、對地層結構的直覺。
“這片岩層……我記得當年開采星辰鐵的主礦脈不在這邊,但有一些探礦的小支脈……水汽重,岩層脆,塌方多……”他忽然手指一頓,點在滲水點東南方向大約一裏外的一個標記點,“這裏!有個幾乎被落石完全封死的舊探礦豎井!井口早就塌了,但井下……當年好像因爲涌水廢棄了,沒完全填實。如果從那裏往下挖,或者從別的廢棄巷道橫向打過去……理論上,有可能通到這片區域的下層!但工程量不小,而且很危險。”
一條可能的外部滲透路徑!
蘇蟬眼神銳利起來,“敵人未必需要完全打通。也許只需要一個足夠隱蔽的、能傳遞小件物品的縫隙或孔道。
阿秀,你帶兩個絕對可靠、身手靈活且熟悉礦道的人,從明天開始,暗中探查這個舊豎井和它周邊的所有廢棄巷道。
注意隱蔽,不要留下明顯痕跡。重點尋找近期是否有人活動的跡象,或者……人爲制造的小型通道。”
“明白!”阿秀感到重任在肩,但同時也有了一絲方向。敵人並非無跡可尋。
“另外,”蘇蟬看向狗兒,“狗兒,你那邊,從今天起,‘今日營地說’換個方式。不說具體的好人好事了,改成……讓大家聊聊‘最近在營地周圍看到或聽到什麼不尋常的事兒’,比如奇怪的聲響,沒見過的小動物,或者……有沒有誰不小心走到平時不去的地方,發現了什麼特別的東西。用閒聊的方式,讓孩子們去問,去聽。”
狗兒似懂非懂,但堅決點頭,“好!我讓他們去當小耳朵!”
這是發動群衆,用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搜集可能被忽略的異常信息。孩子的好奇心和無意間的發現,有時比成人的刻意搜尋更有效。
“鐵心叔,”蘇蟬轉向鐵匠,“淨水符陣的容器,要加緊。另外,我需要你幫我打造幾樣特別的小東西……”
她低聲交代了幾句。鐵心先是疑惑,隨即眼睛慢慢睜大,最後重重一拍大腿,低吼道,“妙啊!蘇丫頭,你這腦子!俺這就去弄!”
安排完這些,蘇蟬才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淨水符陣上。時間緊迫,容不得半點差錯。
她根據材料特性,重新調整了符文組合和濾層結構,設計出一個直徑約兩尺、高約三尺的圓筒狀初級淨水裝置圖樣。內部從上到下分爲四層,粗濾層(石子、沙)、吸附層(木炭粉、吸穢石粉混合)、離子交換層(沸石顆粒)、以及最後的精細過濾和活化層(致密麻布疊加特定淨化符文)。
符文主要刻在筒壁和層間隔板上,利用水流自身重力下行,通過符文引導能量場激活濾材特性,並在最後一級注入微弱的“活水”紋,改善口感並抑制微生物。
原理可行,材料具備,剩下的就是制作、組裝和測試。
她將設計圖交給鐵心,鐵心立刻帶着徒弟和抽調來的可靠人手,在工棚裏叮叮當當幹了起來。
蘇蟬則親自監督濾材的研磨、清洗和調配比例,確保每一層材料都達到要求。
整個營地,在一種外鬆內緊的狀態下高效運轉。明面上,大家努力勞作,學習,適應新的取水安排;暗地裏,幾張不同的網,正在悄然撒開。
阿秀帶領的探查小組,在第二天傍晚就帶回了令人心悸的發現。
那個廢棄的豎井附近,他們發現了並非自然崩塌的新鮮落石痕跡,像是有人故意從內部擴大或封堵了某個洞口。
在一條與之相連的、早已被遺忘的狹窄岔道盡頭,他們找到了一個僅容孩童爬過的、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矮洞。
洞壁的鑿痕很新,不會超過一個月。洞口被巧妙地用一片天然的、帶有苔蘚的薄岩板從內部遮住,外部幾乎無法察覺。
阿秀沒敢貿然進入,她在洞口附近極其小心地收集到了一點沾在岩石棱角上的、暗藍色的織物纖維,以及兩枚模糊的、不屬於營地任何人的鞋印痕跡。
線索,正在一點點拼接。
與此同時,狗兒發動的“小耳朵”們,也傳來了零碎但有趣的信息,有個孩子說三天前的傍晚,好像看到溶洞最高處那個平時沒人去的通風口外面,有影子晃了一下,像大鳥,又不像。
另一個孩子說,負責清理北邊礦道的一個叔叔,前幾天抱怨說工具好像被人動過,位置不對了。
還有個婦人閒聊時提到,新來的、負責照料岩薯壟的勞役組某人,有次休息時獨自望着暗河發呆,嘴裏好像無意識地念叨了一句什麼“潮信”……
這些信息支離破碎,真假難辨,但蘇蟬和阿秀像梳理亂麻一樣,將它們與已有的線索對照、分析。
“潮信”……東海術語,指潮汐。
“影子”……通風口極高,常人難至。
“織物纖維”……暗藍色,質地特殊。
“陶片”……摻有黑水澤淤泥,帶有東海邪異印記。
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似乎將東海、黑水澤、某種擅長攀爬或飛行傳遞的手段、以及對潮汐的熟悉……聯系了起來。
“陰鱗會……”蘇蟬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只有這種盤踞在東海、觸手卻可能伸向各地、行事詭秘不擇手段的組織,才符合這些特征。
月圓之夜,潮汐之力最強之時,會不會也是他們某種行動或聯絡的依托?
時間一天天過去。
鐵心叔帶領人手,日夜趕工,第一個淨水符陣的原型筒終於完成。沉重的石質和金屬框架構成的圓筒,內壁刻滿了精細的符文,各層濾材填充完畢。
測試在一個臨時搭建的、遠離主要生活區的石槽進行。被輕微污染的水從上方注入,經過層層過濾,從底部龍頭緩緩流出。
所有人屏息凝神。
流出的水,清澈,無色,無味。
蘇蟬用玉尺輔助感應,又讓栓子叔用他那些土辦法檢驗。結果顯示,散靈塵的痕跡微乎其微,幾乎達到可飲用標準。雖然過濾速度較慢,但對於保障核心飲水需求,足夠了。
成功了!
壓抑了許多天的營地,第一次爆發出低低的、充滿希望的歡呼。雖然只是初步成功,雖然產量有限,但這意味着他們擁有了對抗水源毒殺的手段,意味着生命線重新被攥回自己手中!
蘇蟬卻不敢有絲毫鬆懈。淨水成功只是第一步。月圓之夜,才是真正的考驗。
她根據阿秀探查到的矮洞位置和可能的外部通道,結合“潮信”的提示,開始推算對方可能的行動路線和方式。對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投毒、傳遞信息,月圓之夜前來“交貨”,必然也有其倚仗。
是攀岩走壁的高手?還是驅使某種馴化的飛行或鑽地生物?抑或……利用了某種不爲人知的、與地脈或潮汐相關的秘術?
“我們需要一張網。”蘇蟬對核心成員說,“一張他們想不到的、也掙脫不了的網。”
她開始布置。淨水區附近,明鬆暗緊,故意留出一些看似疏忽的防御空隙。而在那處偏僻滲水點、舊豎井附近、以及幾條可能潛入的路徑上,她指揮人手,借助地形和礦道復雜結構,布設下多重機關。
不是殺傷性機關,而是觸發式的,沾染特殊熒光粉末的細線、會發出特定頻率聲響的、懸掛在隱蔽處的薄石片、以及一些輕微擾動就會改變位置或狀態的、不起眼的小物件。
這些機關的目的不是殺傷或擒獲,而是標記和預警。
她要讓任何一個潛入者,只要經過這些區域,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在身上、鞋底留下無法立刻清除的痕跡,或者觸發只有營地內部人才懂得辨別的警報。
同時,她讓鐵心趕制了一批特制的、帶有微弱追蹤符文的小型骨片或木片,準備在關鍵時刻使用。
月圓之夜,如期而至。
溶洞頂部的縫隙,漏下清冷如水的月光。營地表面寂靜,大部分人依照命令提前休息。但在陰影中,一雙雙眼睛警醒地睜着。
蘇蟬、阿秀、栓子叔、鐵心,以及挑選出的最精幹可靠的十個人,分別埋伏在幾個關鍵節點。他們身上塗着掩蓋氣味的草汁,呼吸壓到最低,與黑暗融爲一體。
時間一點點流逝。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只有暗河水流潺潺。
忽然——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石子滑落的聲響,從舊豎井方向傳來,在寂靜中被埋伏在附近的阿秀敏銳捕捉。
來了!
幾乎同時,靠近偏僻滲水點方向的、一處懸掛的薄石片,發出了蚊子振翅般的微弱嗡鳴,那是有人極快速度掠過帶動的氣流觸發的。
不止一路!
蘇蟬心髒一緊,手勢無聲打出。埋伏小組按照預定方案,悄然行動,不是撲向聲源,而是快速而隱蔽地占據更外圍的觀察和包圍位置。
月光下,一道矮小靈活得不可思議的黑影,如同壁虎般從溶洞高處一條極其狹窄的岩縫中滑出,落地無聲,迅速靠近滲水點。而另一個方向,一個身形略高、動作略顯僵硬的身影,也從舊豎井附近的陰影裏冒出頭,小心翼翼地向同一地點摸去。
兩人在滲水點附近碰頭,沒有交談,只是快速交換了幾個手勢。矮小身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裹,塞給高個身影。高個身影則將另一個小包裹遞給對方。
就在交接完成的刹那——
“噗!”
一聲悶響,並非來自埋伏者。只見那矮小身影腳下的地面,突然爆開一小團灰白色的粉末,瞬間籠罩了兩人!
那是蘇蟬讓鐵心特制的“顯跡粉”,摻了磨碎的熒光苔蘚和特殊礦物,極易附着,且在月光下會泛出極淡的、肉眼難辨但用特定濾光符文鏡片卻能清晰看到的微光。
兩人顯然沒料到這一出,頓時一陣慌亂,矮小身影反應極快,立刻就要遁走。高個身影則悶哼一聲,似乎吸入了粉末,動作一滯。
就是現在!
“吱嘎——!”
刺耳的、仿佛金屬刮擦岩石的尖利聲響,陡然在溶洞中回蕩!這是蘇蟬布置的、最終級的警報,用特殊構造的鐵片和繩索觸發,聲音極具穿透力,足以驚醒半個營地,也能極大幹擾潛入者的心神和聽覺。
矮小黑影身形一顫,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到,但他(或她)應變極速,竟不逃向來的岩縫,反而猛地向暗河方向沖去,似乎想借助復雜的水道地形逃脫。
高個身影則反應慢了半拍,被巨響震得有些發懵,呆立當場。
“動手!”蘇蟬低喝。
埋伏在暗處的栓子叔等人,如獵豹般撲出,目標直指那呆立的高個身影!而阿秀則帶着兩人,配合蘇蟬,急速包抄向暗河方向,同時,蘇蟬手中一枚刻有微弱追蹤符文的骨片,已悄無聲息地彈射而出,精準地粘附在了那矮小黑影飄起的衣角上。
高個身影幾乎沒做什麼像樣抵抗,就被栓子叔死死按在地上,綁了個結實。火把迅速點亮,照亮了一張蒼白、布滿恐懼、卻讓所有埋伏者都愣住的臉——
是周嬸的丈夫,老周!那個平日裏老實巴交、最早一批加入營地、負責北邊礦道清理的礦工!
而暗河方向,那矮小黑影在即將躍入水中的前一刻,似乎察覺了什麼,猛地回頭,月光恰好照亮他兜帽下的一小片臉頰,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睛細長,瞳孔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類似爬行動物的微光。
他深深看了追來的蘇蟬一眼,那眼神中沒有驚慌,只有一種冰冷的、仿佛看待死物的漠然。然後,毫不猶豫地縱身投入湍急的暗河,瞬間被黑暗的水流吞噬,只留下漣漪蕩漾。
阿秀追到河邊,只看到河水汩汩,人影已杳。她不甘地跺腳,卻見蘇蟬蹲下身,從河灘邊撿起了一樣東西,正是那枚追蹤骨片,已經被扯落,但骨片上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冰冷滑膩的氣息,卻讓蘇蟬的眉頭深深皺起。
那不是人類的氣息。
至少,不完全是。
月圓之夜,他們截獲了一個內鬼,卻驚走了一條更詭異、更危險的“魚”。
而戰鬥,似乎才剛剛揭開更驚悚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