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帶回的消息，在營地核心成員中激起了一圈凝重的漣漪。
“百裏春風這個人……”栓子叔聽完阿秀的復述，擰着眉頭，粗糙的手指搓着煙葉，“滑頭得很。話沒說死，禮也送了，但往後往來要‘更謹慎’？哼，就是打算縮回去了！”
“能維持表面盟約，已經不易。”鐵心悶聲道，手裏打磨着一塊新淬火的鐵片，火星隨着他的動作濺落，“他們自己窩裏鬥得厲害，還能給我們透個信兒，送點藥，算講點情分了。”
蘇蟬坐在火堆旁，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玉尺溫潤的表面。尺身傳來恒定的暖意，視野邊緣，金色的文字悄然浮現又隱去：
【外部威脅：盟友關系出現裂痕，穩定性下降】
【內部狀態：清洗後凝聚力短暫提升，需持續鞏固】
【建議：加快自身體系建設，減少對外部單一渠道依賴】
“栓子叔說得對，鐵心叔說得也對。”蘇蟬開口，聲音平靜，“百裏春風是在權衡，也是在觀望。
他個人或許對我們並無惡意，甚至有所欣賞，但他身處的位置，決定了他必須首先考慮青山盟的穩定和自己的權威。
林風的事，無論他事先知情與否，都成了反對派攻擊他的把柄。他收縮往來，既是對內的交代，也是對外的試探，試探我們的反應，也試探我們的底線和……價值。”
“那我們怎麼辦？就等着他們越來越疏遠？萬一哪天他們頂不住壓力，或者覺得我們沒用了，翻臉怎麼辦？”狗兒忍不住問，小臉上滿是憂色。
他負責帶孩子們，最清楚營地現在有多少東西，尤其是知識和安全感，是建立在與青山盟若即若離的交換和緩沖之上的。
“所以，我們不能等。”蘇蟬的目光掃過衆人，落在跳動的火焰上，“我們不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任何人的‘情分’或者‘權衡’上。
火種要燒下去，靠的不是別人偶爾施舍的柴薪，而是我們自己找到並抱緊的、源源不斷的柴。”
“阿秀帶回來的藥，很有用，但更重要的是他透露的信息，青山盟內部不穩，而且，有陰鱗會在插手黑風林這邊的事。”
這意味着，未來我們可能面臨更復雜的局面，敵人可能來自不止一個方向。我們必須變得更硬，也更韌。”
“怎麼變？”阿秀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蘇蟬站起身，走到那面她親手繪制、如今已增添了許多細節的營地周邊地形圖前。
“第一，糧。”她的手指點在地圖上幾處標記着苔蘚田、新開辟的食用菌區和那個小小的魚塘位置，“我們現在的主食靠苔蘚和菌類，偶爾有點魚，營養不夠，產量也不穩。栓子叔，姜禾老爺子那邊，新一批‘岩薯’的扦插試驗怎麼樣了？”
栓子叔眼睛一亮：“那老倔頭！還真讓他弄出點門道了！他說找到了兩種野薯，耐陰，根莖發達，適合在溶洞邊緣有微弱散射光的地方種。
就是生長慢，產量估計不會太高，但肯定比苔蘚頂餓！就是需要更多人手照料，還得琢磨堆肥……”
“人手從勞役組出，王碌他們不是正好？堆肥的事，你帶幾個人，按姜老爺子說的法子，結合我們清理礦道和日常的有機物垃圾，先弄起來。岩薯一旦成功，哪怕只是補充，我們的糧食安全感也能提升一大截。”蘇蟬果斷分配。
“第二，器。”她的手指移到代表鐵匠工棚的標記上，“鐵心叔，我們現在用的工具，大多是撿來的破爛改制，或者從青山盟換來的舊貨。效率低，易損壞。
您之前提過，發現礦道深處有零星的‘灰鐵石’礦脈，雖然品質一般，但比普通鐵強。我們需要組織一支專門的采礦和冶煉小組，哪怕初期產量極低，也要開始嚐試自己煉鐵，自己打造更合用的工具，甚至……簡單的武器。”
鐵心重重一拍大腿，“早該這麼幹了！靠別人換，總歸受制於人！灰鐵石是難搞點，但老漢我琢磨過，用那地火靈泉的熱氣，輔以特定的符文陣列控溫，說不定能成！就是需要算得極準的符文，還有不怕熱、有力氣的後生……”
“符文陣列我來想辦法，力氣後生讓栓子叔從巡邏隊和勞役組裏挑可靠機靈的。
這事不急於一時，但必須開始做。”蘇蟬看向鐵心，“鐵心叔，您是我們營地的‘筋骨’，這事，拜托您了。”
鐵心胸膛一挺，滿臉紅光，“包在俺身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人。”
蘇蟬轉過身，面對衆人，“我們現在有一百多口人，孩子占了近三成。光靠我們幾個，教識字，教符文，教規矩，越來越力不從心。而且，大家來自四面八方，經歷不同，心思各異。光靠一次清洗和恐懼，凝聚不了人心。”
“阿秀，你心思細，學東西快。從明天起，你除了原來的工作，再帶兩個人，把營地現有的規矩、技能、生存知識，分門別類，
整理成最簡單的冊子，用我們能找到的任何東西，樹皮、鞣制的獸皮、甚至平整的石板，刻下來，畫下來。不是爲了好看，是爲了讓哪怕不識字的人，看圖也能明白大概。”
阿秀認真點頭，“我明白了，蘇姐姐。就像您以前說的，讓知識‘看得見’。”
“狗兒，”蘇蟬看向少年，“你和幾個學得最好的孩子，從明天開始，晚上識字課後，加一項‘今日營地說’。
不講大道理，就說白天誰幹活特別賣力，誰有了什麼小改進，誰幫助了別人。
也說說哪裏做得不好，但不說具體人名，只說事情。讓每個人都看到，在這個營地，勞動和善意是被看見、被記住的。也讓不好的苗頭，在大家的注視下，沒有藏身之地。”
狗兒眼睛發亮，用力點頭，“嗯！我記下了！”
“最後，”蘇蟬的目光變得格外深邃，“我們要讓所有人，尤其是新來的、心裏還彷徨的人，明白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又要往哪裏去。光說‘活下去’不夠，要說清楚，我們想活成什麼樣。”
她走回火堆旁，拿起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地上劃了起來。
不是文字，而是一個極其簡化的圖案：下方是一個不規則的圈，代表營地，中間是一條向上的、曲折但堅定的線，線的頂端，是一個小小的、發光的點。
“這是我們的‘路標’。”蘇蟬指着圖案，“下面是我們現在的營地，弱小，簡陋，藏在黑暗裏。這條線，是我們正在走的路，彎彎曲曲，有上有下，不容易。而這個光點……”
她頓了頓，聲音裏注入了一種沉靜而充滿希望的力量：
“不是成仙，不是發財，不是稱王稱霸。”
“是讓每一個願意勞動的人，都能吃飽穿暖，有病能治。”
“是讓每一個想學習的人，都有機會認字明理，掌握一技之長。”
“是讓老人能安度晚年，讓孩子能平安長大。”
“是讓我們這群被當作渣滓、炮灰、材料的人，能挺直腰杆，告訴這個世界”
“我們是人。我們要像人一樣活着，也要像人一樣，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有尊嚴的未來。”
火光跳躍，映着地上簡陋卻意蘊深遠的圖案，映着蘇蟬平靜而堅定的臉龐，也映着周圍每一個人眼中逐漸點燃的、越來越亮的光芒。
不是狂熱的火焰，而是沉靜燃燒的炭火，溫熱，持久，充滿力量。
“這條路很難，很長，而且不知道盡頭到底有什麼。”蘇蟬的聲音回歸平靜，“可能會有更多人背叛，會有更強大的敵人，會有我們想象不到的磨難。但是——”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
“只要我們記得爲什麼點火，只要我們還願意做彼此的火柴，這簇火，就永遠不會滅。”
“從明天起，我們不只是‘活着’，我們要開始‘建設’ ，建設一個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小的‘文明’胚胎。”
會議散去，夜已深沉。
但營地許多人的心中，卻仿佛有了一盞更清晰的燈。
第二天，變化悄然發生。
勞役組在王碌麻木但機械的勞作中，開辟出了第一塊試驗性的“岩薯壟”。
姜禾老爺子不顧年邁，親自蹲在壟邊，像對待嬰兒般小心翼翼地將那些不起眼的薯苗埋入特意調配的、混合了腐殖土和少量靈泉泥的基質中。
鐵心帶着幾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小夥子，一頭扎進了礦道深處，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和偶爾亮起的、用於探礦的簡易符文光芒，在黑暗深處明滅。
阿秀的“知識整理小組”成立了，她找來認識些字、手巧心細的栓子嫂和另外兩個婦人，開始在硝制過的獸皮和刮平的石板上，用燒黑的木炭和礦物顏料，畫下如何過濾水、如何辨識可食用菌類、如何捆綁擔架等最實用的圖示。
狗兒的“今日營地說”在晚飯後第一次開講。他有點緊張，但努力用孩子們能聽懂的話，說了鐵柱叔改進礦鎬柄讓挖掘更省力的事，說了小丫主動幫忙照顧生病同伴的事，也隱晦地提了“有人不注意節約用水”的現象。
沒有點名，但大家心裏都有一面鏡子。
一種緩慢但堅實的變化，在營地流淌。它不僅僅是勞動分工的細化，更是一種氛圍的轉變，從被動求生，到主動營造，從依賴個別人，到每個人開始思考自己能爲這個集體做什麼。
蘇蟬則把自己關在“洞裏”的時間更長了。她面前鋪開着復雜的符文陣列圖，不僅要設計輔助鐵心叔冶煉的控溫陣列，還要推演如何將預警符文與營地的地形、人員流動更有機結合，形成更立體的防御網絡。
玉尺的知識庫被反復調用，貢獻值在緩慢地增長、消耗，預支的債務在一點點償還。
勞累，但充實。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負責在溶洞一處較高通風口附近收集凝結淡水的婦人，慌慌張張地跑來找到蘇蟬。
“蘇、蘇姑娘！不好了！水……水有點不對勁！”
蘇蟬心頭一凜，立刻帶上阿秀和栓子叔趕去。
那處通風口下方的石槽裏，積蓄着從岩壁慢慢滲出的、平日清澈甘甜的凝結水。
此刻，水面卻漂浮着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油膜，在夕陽最後一點餘光透過縫隙照入時，泛着詭異的七彩光澤。
栓子叔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點水，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驟變。
“是‘散靈塵’！極其微量的散靈塵溶在水裏了！”他聲音發顫，“這玩意兒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但長期飲用，會慢慢侵蝕靈根，讓人氣血衰敗，無力勞作，最終……在昏睡中衰弱而死。通常是用來……慢性清除那些沒用又占地方的‘廢人’的！”
蘇蟬和阿秀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這絕不是意外。通風口很高，外人難以觸及。這水，是營地內部極少數人知道的固定取水點之一。
敵人的手，已經不僅僅伸向防御和情報。
他們開始直接、陰毒地，要扼殺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的根基。
一場新的、更加隱蔽和致命的危機，如同無聲的毒霧，悄然籠罩了剛剛萌發生機的初火營地。
淬火之後，並非坦途。
真正的播種季，往往伴隨着最凜冽的倒春寒，和最險惡的雜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