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瓶砸在水泥地上,碎成放射狀的星痕。林燼蹲下,指尖捻起一塊邊緣鋒利的玻璃碎片,劃過左耳後皮膚。血立刻滲了出來,顏色發暗,像陳年的機油。
他沒眨眼。
鏡子裏的人眼窩深陷,右眼下有一道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裂紋——那是K-9凝滯波及神經末梢留下的後遺症。醫生會說是毛細血管破裂。他知道不是。那是時間在肉體上刻下的誤差。
夢還在腦中回蕩:自己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皮膚逐層鈣化,關節僵死,肌肉纖維被灰白色霧氣浸透。裂縫裏涌出黏液,緩慢滴落,在地面形成不斷蠕動的黑斑。有人朝他跑來,伸手,張嘴,但他聽不到聲音。他的耳朵已經變成了兩片石質鱗片。
他醒來時,枕頭溼了半邊,不是汗,是滲出的組織液。
現在,那塊突起又被他用鑷子夾住,硬生生撕了下來。血珠滾進脖頸,在鎖骨凹陷處聚成一小窪。他把酒精倒在傷口上,火辣感延遲了半秒才傳入大腦。
“神經傳導延遲0.47秒。”他低聲說,像是在記錄實驗數據,“與K-9凝滯場衰減曲線部分重合。”
桌上攤着半張燒焦的紙頁,邊角蜷曲如枯葉。這是他在守閾局焚化爐旁撿到的殘片,編號T-7專屬檔案的一部分。上面印着三欄表格:**生理指標 / 閾值區間 / 異化階段判定**。
他翻出藏在床墊下的便攜式pH試紙,舔了指尖,按在舌根下方。唾液呈弱酸性,pH 5.1——正常值應在6.2以上。汗液更糟,腋下擦拭樣本直接讓試紙變黑。
第二項超標。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接入一台改裝過的EEG頭戴設備。電極貼在太陽穴、枕骨、額葉三點。屏幕亮起,腦電波圖譜開始跳動。α波微弱,β波異常尖銳,γ波出現不規則振蕩。系統自動標注:“神經熵值上升,疑似外源信息嵌入。”
第三項,接近臨界。
兩項半異常。距離不可逆異化,只剩一步。
他關掉設備,摘下電極,一根根拔下來,動作很慢,像在拆卸一顆未爆彈。窗外,避難所的應急燈每隔三十秒掃過牆面一次,黃光掠過他臉上的陰影,仿佛時間本身在試探他的邊界。
手機震動。社區群組彈出一條新消息:
> 【獵手老刀】剛清掉一只分裂種!兄弟們看視頻!我這速度,進化穩了!
視頻點開,畫面劇烈晃動。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揮舞着鐵管,砸向一團不斷分裂又重組的肉塊。每次擊碎,碎片落地即膨脹成新個體,但體型遞減。第十次分裂後,所有子體突然停止活動,化爲灰燼。男人狂笑,舉起沾血的手臂:“殺得多,長得快!這就是真理!”
林燼盯着視頻末尾的坐標定位,眉頭微蹙。那個位置,三天前就有過一次同類型異形記錄。而根據蘇芮發布的預測模型,該區域應處於“低活躍靜默期”。
他退出群聊,調出自己繪制的地圖。紅點密布,全是近期異形出現的位置。他用藍線連接其中七個,形成一個不規則多邊形。中心點,正是他現在所在的地下三層公寓。
“不是隨機分布。”他輕聲說,“它們在適應。”
他想起K-9發動能力時尾巴的抽搐。那種細微的動作本不該存在——異形沒有痛覺,沒有疲勞,爲何會出現類似“負擔過重”的生理反饋?除非……它們也在學習。
這個念頭讓他脊椎一涼。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那裏有一塊鬆動的磚,撬開後藏着一支注射器,裏面是淡藍色液體。標籤寫着“抑制劑-Beta”,成分不明。是他前世最後一次任務後偷偷帶出來的。當時主管說:“用了它,你會活得久一點,也會變得不像人。”
他沒打。
他知道這東西壓得住異化,但也可能掩蓋預警信號。他需要感知每一絲變化,而不是麻痹系統。
他拿起小刀,在磚縫內側刻下四個字:**能力即侵蝕**。
刀痕很深。
第二天清晨,六點十七分。他煮了一碗速食面,加了個蛋。蛋黃沒熟透,流心淌在湯裏。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滿二十下。這是測試自主神經功能的土辦法。吞咽順暢,說明延髓尚未受影響。
門被敲響。
“林哥!在嗎?”是個年輕的聲音,帶着喘,“我是小魏,樓上307的!外面……外面有動靜!”
林燼擦嘴,把空碗放進水槽,順手將小刀插進鞋幫。開門。
男孩十七八歲,臉漲得通紅,手裏攥着一部 cracked 屏幕的手機。“街角……又來了一個!和昨天不一樣!大家都不敢靠近!”
“什麼類型?”林燼問,語氣平得像讀說明書。
“像……像鏡子!走路的時候,影子比人快半拍!有人扔石頭,石頭穿過它,但五秒後,扔石頭那人膝蓋就炸了!沒人碰他!”
林燼眼神一閃。
**擬態+延遲傷害**。復合型,罕見,但並非無解。關鍵是“延遲”——傷害不會立即顯現,而是存儲在目標體內,到某一時刻觸發。
他記得檔案裏提過這類異形,代號M-13,評估等級B+,因“因果鏈不可控”被列爲高危觀測對象。
“幾個人去看?”
“七八個吧,還有人直播!林哥你去看看嗎?這種首殺經驗肯定多!”
林燼搖頭:“不去。”
“啊?可大家都說……”
“他們說的,是用來死的。”他打斷,關上門。
背靠門板,他閉眼。腦海中浮現出前世某個片段:實驗室,白大褂女人低頭記錄,“T-7號對‘共振型’采樣失敗,第七次嚐試,心髒驟停。原因:頻率同步導致器官集體震顫。建議剔除該路徑。”
那時他還不懂。現在他懂了。
不是所有能力都能碰。有些路,走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泛黃的A4紙。這是他昨夜整理的能力清單,按風險分級。頂端畫了個圈,寫着三個字:**感知類**。
下面列出幾項:基礎感知強化、微幅空間預判、環境電場感應、低頻振動捕捉、氣味軌跡追蹤……
這些能力負擔輕,不涉及身體結構重構,反噬概率低於3%。更重要的是,它們能幫他看得更清,躲得更遠。
生存的前提,是活着觀察。
他圈出“氣味軌跡追蹤”。這類異形通常行動緩慢,攻擊性弱,常被覺醒者忽略。但正因如此,反而安全。
他背上包,檢查物資:水、壓縮餅幹、兩支抑制劑、一把多功能軍刀、三節備用電池。沒有武器。他從不主動出擊。
出門前,他最後看了眼牆上的刻字。
**能力即侵蝕**。
他點頭,像是確認某個協議。
電梯壞了。他走樓梯,一步一台階,腳步均勻。每下一層,空氣溼度下降0.8%,溫度升高0.3℃。他的鼻腔開始捕捉細微差異:黴味中混着鐵鏽,鐵鏽裏藏着一絲腐爛的甜腥。
到了一樓,門衛室亮着燈。老張坐在椅子上打盹,收音機滋啦作響。
“老張。”他輕喚。
老人驚醒:“哎喲……林工?這麼早?”
“聞到什麼特別的味道沒有?”
“味道?”老張皺眉,“好像……昨晚垃圾桶漏了,餿了點。”
“不是那個。”林燼走近,目光落在他袖口,“你右手最近碰到過潮溼的牆嗎?”
“呃……修水管的時候吧,怎麼了?”
林燼蹲下,掀開老人褲腳。小腿內側有一道紅痕,邊緣微微隆起,像是皮下有東西在緩慢移動。
“別抓。”他說,“你被標記了。”
“啥?”
“某種異形的能力殘留。它把你當成了信標。接下來十二小時內,可能會有同類循跡而來。”
老張嚇得差點跳起來:“那我怎麼辦?!”
“待在這兒,別出門。關窗,拉簾,用膠帶封住門縫。如果看到影子不對勁,立刻趴下,屏住呼吸超過十秒。能做到?”
老人連連點頭。
林燼遞給他一瓶酒精和紗布:“擦一遍全身,重點是手、腳、脖子。換衣服,舊的燒掉。”
“林工……你咋知道這些?”
他已走到門口,聞言頓了頓。
“因爲我見過太多人,死在自以爲正確的路上。”
門推開,晨霧彌漫。
街道空曠。遠處傳來模糊的歡呼聲,應該是圍攻M-13的那群人有了進展。但他沒去。他沿着牆根走,鼻子微動,捕捉空氣中極淡的一縷氣息——像是雨後的苔蘚,混合着舊書頁的塵埃。
這是“追蹤種”的氣味標記。
他順着氣味前行,穿過兩條巷道,繞過倒塌的公交站,最終停在一棟廢棄寵物醫院門前。門牌歪斜,玻璃碎了一地。氣味在這裏變得濃鬱。
他沒進去。
站在門外,他從包裏拿出手機,打開攝像模式,調至超廣角+慢動作。然後撿起一塊磚,拋入門內。
磚塊落地,滾動,停下。
三秒鍾後,空氣中泛起漣漪,如同熱浪扭曲視線。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浮現,蹲在磚塊原位,正做出接住的動作。
林燼屏息。
就是它。
他不急。他要完整記錄它的行爲模式:移動頻率、響應延遲、能量消耗周期。只有足夠數據,才能判斷是否值得采樣。
他慢慢後退,退到視野死角,靠牆坐下。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開始畫圖。
一頁頁線條延伸,像神經網絡般交織。
他知道,這座城市正在改變。人類忙着變強,卻不知道真正的戰場不在街頭,而在認知底層。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背叛人類的身份。
但他更清楚一件事:
**活到最後的,從來不是最強的,而是最懂停下的。**
霧氣漸散。陽光刺破雲層,照在他肩上。
他合上本子,寫下一行字:
> 目標確認:追蹤種。風險評級:低。采樣窗口:等待最佳時機。
然後,他起身,原路返回。
回到公寓,他脫鞋,洗手,坐到桌前。打開電腦,新建文檔,輸入標題:
**《關於異形能力采樣的三項基本原則》**
第一行寫道:
> 一、不貪強,不搶首殺,不參與共識狂歡。
他停下筆,看向窗外。
一只麻雀落在電線杆上,忽然僵住,半秒後才繼續啄羽。
他眯起眼。
“開始了。”他喃喃。
灰霧的適應性,比他預想的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