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醫院,急診部。
即使是深夜,這裏依舊燈火通明,人聲混雜。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混合着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體味、藥味,構成一種獨特而令人焦慮的氛圍。孩童的哭鬧、病人的呻吟、醫護人員匆忙的腳步聲和冰冷的儀器聲響交織在一起。
陸霆淵抱着單若伊走進來的瞬間,幾乎吸引了所有等待區的目光。他本身卓越的氣質、昂貴的衣着與這混亂的環境格格不入,更別提懷裏還抱着一個意識模糊、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孩。
他直接無視了那些探究的視線,快步走到掛號窗口前。
值班的護士抬頭看了他一眼,公式化地重復着千篇一律的問話:“姓名?年齡?什麼症狀?”
“單若伊。”陸霆淵語速極快,條理清晰。他低頭看了眼懷裏閉着眼、眉頭緊蹙、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女孩,補充道,“高燒。另外,她1個半個月前剛從京市地震災區被救出,需要排除是否有因擠壓、缺氧或感染引發的後續問題。”
護士聽到“京市地震”,表情嚴肅了些,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辦理手續。
掛號,繳費,陸霆淵直接抽出黑卡,刷卡的動作流暢而迅速,數字跳動的瞬間他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然後是被指引到診室。值班的中年女醫生帶着熬夜的疲憊,示意陸霆淵將單若伊放在一旁的檢查床上。
“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最高體溫多少?自己量過嗎?還有沒有其他症狀?比如咳嗽、胸悶、呼吸困難?”中年女醫生一邊拿出體溫計,一邊例行詢問。
陸霆淵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個局外人。這些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他和她的交集,僅限於那片廢墟之下,對於她正常的生活、她的身體狀況,他一無所知。
單若伊掙扎着想自己坐起來回答,卻徒勞無功,只能虛弱地喘息着,斷斷續續地說:“昨天洗了冷水澡······進行中午開始頭暈想吐······晚上量的······三十九度八······喉嚨······很痛······渾身······都痛······”
醫生讓她夾好體溫計,又用聽診器仔細聽了聽她的心肺,檢查了咽喉。
“扁桃體四度腫大,化膿很明顯。炎症非常重。先抽血化驗,看看血象和感染指標,然後馬上輸液,退燒和抗感染。家屬去那邊輸液區等着吧,護士會帶她去處置室扎針。”
家屬?陸霆淵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看着護士過來,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軟綿綿的、幾乎無法自行站立的單若伊,緩慢地走向處置室。
他依言走到走廊另一邊的輸液區。這裏空氣更加渾濁,擁擠着形形色色病懨懨的人和滿面愁容的家屬。陸霆淵找了個靠牆的角落站着,背靠着冰涼瓷磚,目光始終落在處置室那扇緊閉的門上。
他極少踏足公立醫院的急診室。陸家擁有頂尖的私立醫院和隨叫隨到的家庭醫生團隊。這裏的一切——擁擠、嘈雜、緩慢的效率、空氣中彌漫的無力感——都與他熟悉的世界相隔甚遠。
他拿出手機,給那個叫辰辰的小男孩打了他房間的座機電話:“辰辰,人找到,在醫院,正在治療,放心。”
剛剛電話裏,辰辰讓陸霆淵找到單若伊後打他房間座機電話。
座機電話幾乎立刻接起,電話那頭辰辰說了一連串的“謝謝叔叔!!!”。
小孩子太晚睡不好,陸霆淵哄着孩子早點睡。沈北辰終於放下心來,滿意地去睡覺。
陸霆淵耳邊回響着小男孩的“謝謝叔叔”,眼神復雜難辨。
他做這一切,似乎並不僅僅是因爲這個小男孩的請求。
不知過了多久,處置室的門開了。護士推着移動輸液架,帶着單若伊走了出來。
她看起來比剛才更加虛弱,臉色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蒼白,左手手背上貼着白色的醫用膠布,細長的透明軟管連接着上方懸掛着的藥液袋,冰冷的液體正一滴一滴,緩慢地輸入她的血管。護士將她安置在陸霆淵旁邊的一個空位上。
“家屬注意一下,這瓶快滴完了按那個鈴叫我們。”護士指了指牆上的呼叫鈴,交代了一句,又匆匆轉身投入忙碌之中。
單若伊幾乎是癱軟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緊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溼漉漉地黏在一起,在下眼瞼投下濃重的陰影,隨着她不太平穩的呼吸微微顫動。因爲高燒,她的臉頰依舊泛着不正常的紅潮,幹裂的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合。
陸霆淵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座椅狹窄,他的長腿有些委屈地蜷縮着。
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個冰冷的金屬扶手。沉默在彌漫,與周圍嘈雜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唯有藥液一滴、一滴,通過細長的管子,勻速墜落的微弱聲響,清晰地敲在兩人的耳膜上,也仿佛敲在某種無形的心防上。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斷續的呻吟聲中緩慢流淌。
陸霆淵沒什麼表情地看着前方擁擠的人群,腦子裏有些空茫。他不理解自己此刻的行爲。僅僅是因爲一個陌生小男孩的求助?
還是因爲那七個小時裏,她曾那樣毫無保留地、將所有的恐懼和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抑或是,此刻她這副脆弱無助的模樣,恰好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些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關於那場災難的、未竟的······責任或牽掛?
就在他思緒飄忽之時,旁邊的人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單若伊似乎睡得很不安穩,頭無意識地向着另一邊,堅硬冰冷的牆壁方向歪倒過去。
陸霆淵幾乎是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迅速抬起手,用寬大的掌心,穩穩地墊在了她滾燙的額角與冰冷牆壁之間。
觸碰的瞬間,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單若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茫然地看向他,眼底還帶着高燒引起的氤氳水汽。
陸霆淵已經迅速收回了手,表情恢復了一貫的淡漠,仿佛剛才那個帶着下意識保護意味的動作,只是燈光下的錯覺。
“謝謝······”她聲音沙啞得像破舊風箱,掙扎着想靠自己的力量坐直,卻徒勞無功。
“不想回血,就別亂動。”他聲音沒什麼起伏,聽起來甚至有些冷硬。
單若伊果然被這句話嚇住,不敢再動,只是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姿勢,依舊緊閉着眼,努力對抗着身體內部一陣陣襲來的暈眩和惡心。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實在虛弱得無法支撐頭部的重量,極小幅度地、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將額頭輕輕地、虛虛地靠在了兩人之間的那個冰冷的金屬座椅扶手上,尋求一點點可憐的支撐。
隔着薄薄的衣料,陸霆淵似乎能感受到那扶手傳遞過來的、她額際灼人的溫度。
他身體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喉結滾動,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動。
他就那樣沉默地坐着,在充斥着病痛與疲憊的急診室一角,看着那透明的藥液,一滴、一滴,緩慢而堅定地流入她的身體,如同某種無聲的守護。
窗外,城市的霓虹漸漸倦怠,天際隱約透出黎明前最深沉、也最接近光明的墨藍色。
長夜將盡,而某些在廢墟下被共同經歷、卻又被清醒後刻意否認和壓抑的東西,似乎正悄然掙脫理智的束縛,於這彌漫着消毒水與脆弱氣息的狹小空間裏,探出微妙而復雜的芽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