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徹底散去,陽光穿過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樹虯結的枝椏,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斑。林晚舟站在自家那扇掉了漆、露出灰白木質的木板門前,靜靜看着林家四人狼狽遠去的背影——奶奶幾乎是被林建國和大伯母架着走的,那雙裹過的小腳踉蹌着,灰布鞋在石板上拖出凌亂的痕跡;林耀東則時不時回頭,眼裏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卻在觸及林晚舟平靜目光時倉皇避開。
看熱鬧的鄰居們像潮水般漸漸散去,低語聲卻像秋日的落葉,在巷子裏窸窣盤旋。
“造孽啊……”住在巷尾的李嬸挎着菜籃子,搖着頭,聲音壓得低低的,“建國那兩口子,心也太黑了。三百多塊撫恤金,加上晚舟他爹攢了半輩子的血汗錢,還有那份工作的賣斷錢……統共七百六十塊啊!兩個孩子往後半輩子的倚仗,他們也下得去手搶!”
“誰說不是呢,”斜對門的王大爺背着手,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舟子那孩子,剛才那番話說得……句句都在理上,字字都砸在人心坎裏。你看看他掏火車票那架勢,穩當得很,哪兒像個十七歲的娃?”
幾個半大孩子踮着腳朝這邊張望,被自家大人一把拽住胳膊:“看什麼看!回家寫作業去!”孩子們被拉扯着往回走,眼睛卻還黏在林家門口。
巷子重歸安靜,只剩下老槐樹上麻雀嘰喳的叫聲。王剛湊過來,手裏提着的油紙包滲出些許油漬,滷豬頭肉混合着芝麻火燒的香氣,在清冽的晨風裏固執地彌漫開來。“舟子,真行啊你!”小胖子壓低聲音,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剛才那場面,好家夥,跟唱大戲似的!換我早嚇得腿肚子轉筋了。”
林晚舟接過還溫熱的油紙包,笑了笑,笑意卻沒抵達眼底。慌亂?前世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咳着血蜷縮在北大荒的地窩子裏時,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眼淚和慌亂,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握緊手裏的,護住身邊的,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則。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門軸發出幹澀的摩擦聲。屋裏光線昏沉,僅有的兩扇小窗戶糊着發黃的報紙,陽光費力地穿透進來,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切出幾塊模糊的光斑。
晚晴已經醒了,正坐在炕沿上。她身上那件用父親舊工作服改的藍布棉襖顯得空蕩蕩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細瘦的手腕。兩只小手緊緊攥着打了補丁的被角,指節泛白。聽見門響,她立刻抬頭看過來,一雙眼睛在昏暗裏顯得格外大,瞳孔深處還殘留着未散盡的驚惶——顯然,剛才門外那場鬧劇,她都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哥……”她聲音小小的,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像只受驚的幼獸。
“沒事了。”林晚舟走過去,把油紙包放在炕桌邊緣——那桌子是用廢舊木箱改的,桌面坑窪不平。他伸手,揉了揉妹妹枯黃細軟的頭發,觸感有些扎手,是營養不良的表現。“餓了吧?哥買了豬頭肉和剛出爐的火燒,還熱乎着。”
油紙包被小心打開,滷肉的醬色油光在昏暗中格外誘人,肥瘦相間的肉片紋理分明;火燒烤得焦黃,表面撒着密密的芝麻,散發出純粹的小麥香氣。這濃鬱的葷腥味瞬間驅散了屋裏的陰溼黴氣。晚晴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喉嚨輕輕滾動,目光卻先落在哥哥臉上:“哥,你吃了嗎?”
“吃過了。”林晚舟心裏某個酸澀的角落被輕輕觸動。他拿起一個火燒,沿着邊緣小心掰開——剛出爐的火燒內裏鬆軟,冒着熱氣。他夾上幾片油亮的豬頭肉,肥肉透明,瘦肉深褐,醬汁浸潤了面餅,這才塞到妹妹手裏,“快吃,涼了膩口。”
兄妹倆並排坐在硬邦邦的炕沿上,就着窗櫺透進來的、漂浮着微塵的光柱,安靜地吃着這頓或許是離家前最後的、像樣的早餐。晚晴吃得很慢,很珍惜,小口小口地咬着,連掉在掌心的一粒芝麻都用指尖拈起,放進嘴裏。滷肉的鹹香和面餅的麥香在口中交融,她眯了眯眼,這是許久未曾有過的飽足感。
林晚舟看着她因咀嚼而微微鼓起的、仍帶着稚氣的臉頰,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食物的模樣,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前世,妹妹直到投河前,都沒能好好吃過幾頓這樣的飯。他挪開目光,看向牆角那兩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袋,心底的誓言如鐵水般重新澆築——這一世,定要讓她吃飽穿暖,平安順遂。
吃完飯,他用舊報紙擦淨手上的油漬,開始最後的、也是最細致的清點。兩個軍綠色帆布行李袋厚重而結實,是王剛父親當年退伍帶回來的。他打開其中一個,袋口散發出樟腦丸和幹淨棉布混合的氣味。
最底層,是兩床捆扎得極其緊實的厚棉被,用的都是新彈的棉花,被面是耐磨的深藍色勞動布,繩子勒進被褥,打成死結。上面,是疊放整齊的四套加厚勞動布衣褲,袖口和膝蓋處都細心地打了加固的補丁;六雙厚棉襪卷成團,塞在縫隙;兩副露出五指的手工棉手套,掌心部位縫上了防滑的粗布。側邊口袋,凍瘡膏鋁皮冰涼,消炎藥片的小玻璃瓶用棉花裹着,還有一卷未拆封的潔白紗布和一小瓶紫藥水。
另一個袋子則沉甸甸的。底層是二十包用油紙嚴密包裹的壓縮餅幹,硬得像磚頭;五斤水果硬糖裝在鐵皮盒裏,晃動能聽見沙沙聲響;一小布袋粗鹽,用麻繩扎緊。上面,是今天剛買的十幾個茶葉蛋和剩下的火燒,也用油紙另外包好。所有物品的擺放都考慮了重量分布和取用順序,一絲不亂。
“我們的厚棉衣棉褲,就穿在身上,路上絕不能脫。”林晚舟對妹妹說,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火車往北走,越走越冷。到了北大荒,冬天吐口唾沫都能凍成冰。這些衣服,就是咱們的盔甲。”
晚晴認真點頭,小手摸了摸身上漿洗得發硬、卻厚實的棉襖。她又摸了摸炕上那套準備帶走的加厚衣褲,布料粗糲,但摸上去就知道暖和。
林晚舟從貼身的裏衣口袋,掏出一個用舊手帕層層包裹的小布包。布包邊緣已經磨損發毛。他仔細揭開,裏面整整齊齊地碼放着剩下的錢和糧票。十元大團結六張,五元、兩元、一元面額的紙幣按大小摞好,還有一小疊毛票和硬幣。全國通用糧票三十七斤半,省級糧票二十斤,分開放置。所有錢票加起來,是他出發前最後的資本——七百六十元巨款,在置辦行裝、郵寄包裹、購買車票和這幾日的必要開銷後,還剩下六百一十元三角七分,以及這些寶貴的糧票。
他仔細清點兩遍,確認無誤,才用布帕重新包好,貼身塞回最裏層口袋。隔着單薄的衣衫,能感覺到那疊紙幣堅硬的邊緣。這是父親用命換來的,是賣斷未來工作機會換來的,是他和妹妹未來數年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最後環顧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家。泛黃起卷的報紙牆上,父親那張“紅星機械廠先進生產者林建國”的獎狀依舊鮮紅奪目,毛筆字遒勁有力;掉了瓷的搪瓷杯靜靜立在木箱上,杯口那道童年磕碰出的凹痕依舊刺眼;房梁上,還有父親親手釘上去的、用來掛臘肉的鐵鉤,如今空蕩蕩的,蒙着厚厚的灰。
這裏有父親爽朗的笑聲,有母親溫柔的叮嚀,有一家四口圍着小煤爐吃飯的溫暖。也有父親去世後無邊的黑暗,有寄人籬下時冰冷的灶台,有前世無數個被悔恨啃噬的夜晚。
“咔嗒。”
老舊的鐵鎖扣合,發出沉悶而決絕的聲響。他沒有回頭,將鑰匙拔下,握在掌心片刻,然後用力擲向院子角落的雜草叢。一道微弱的金屬反光劃過,鑰匙消失不見。
轉身,牽起妹妹微涼的小手。那只手瘦骨嶙峋,但此刻緊緊回握着他。
巷子口,王剛已經借來一輛木板車。車輪是廢舊的軸承改造的,轉動時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兩個沉重的行李袋被搬上車,帆布摩擦着粗糙的木板。晚晴被哥哥抱上車,坐在行李袋之間的空隙裏,小手緊緊抓住捆扎行李的麻繩。
王剛在前頭拉起車繩,粗糙的麻繩勒進他肉乎乎的肩膀。林晚舟在車尾用力推。板車吱吱呀呀,碾過被歲月磨光的青石板路,朝着幾裏外的公共汽車站緩緩行進。車輪每壓過一塊石板,就發出輕微的顛簸和悶響。
路上偶遇熟人。挎着菜籃子的張奶奶從胡同拐出來,籃子裏是蔫了的青菜和幾個土豆。看見板車上的兄妹,老太太停下腳步,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復雜的神色。她顫巍巍地從籃子最底下,摸出兩個還帶着餘溫的煮雞蛋,雞蛋殼上染着淡淡的青灰。她不由分說,把雞蛋塞到晚晴手裏:“拿着,孩子,路上墊墊……到了那邊,荒天野地的,照顧好自己。”她的手很粗糙,碰觸時帶着老人特有的微涼和暖意。
晚晴握着光滑微溫的雞蛋,小聲說:“謝謝張奶奶。”
剛下夜班的李叔迎面走來,一身灰藍色的工裝沾滿洗不掉的油污和鐵鏽,眼眶深陷,滿臉疲憊。看見他們,他愣了下,習慣性地去摸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經濟”牌香煙,遞向林晚舟。林晚舟擺擺手。李叔把煙別在自己耳朵上,金屬的眼鏡腿在晨光裏閃了一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伸出沾着油漬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林晚舟單薄的肩膀,喉結滾動了幾下:“到了地兒……安頓下來,記得寫信。有啥難處……也寫信。”說完,不等回應,便低着頭,匆匆走了過去,背影有些佝僂。
公共汽車站早已人聲鼎沸。灰撲撲的廣場上擠滿了人,大多是肩扛手提、面色茫然或悲戚的知青,以及送行的父母親人,哭喊聲、叮囑聲、喇叭廣播聲混作一團。空氣裏彌漫着汗味、塵土味、劣質煙草味,還有濃濃的離愁別緒。
板車再也無法向前。王剛幫忙把沉重的行李卸下來。兩個帆布袋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就送到這兒吧。”林晚舟對喘着粗氣的王剛說,聲音平靜,“這幾天,多虧你了。”
王剛眼圈一下子紅了,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然後用力捶了林晚舟肩膀一拳,甕聲甕氣:“少來這套!咱們誰跟誰!到了那邊,安頓下來立馬寫信!地址我記死了!缺啥少啥,你言語一聲,哥們兒……哥們兒總能想點辦法!”他說得有些磕巴,卻無比認真。
兩個少年在嘈雜的人潮中,用力擁抱了一下。王剛的胳膊很有力,勒得林晚舟肋骨發疼。分開後,王剛又蹲下身,平視着晚晴,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晴丫頭,別怕。聽你哥的話,你哥……厲害着呢。”他頓了頓,又從自己褲兜裏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不由分說塞到晚晴的小包袱裏,“拿着,路上吃。”
晚晴抱着包袱,重重地點頭:“嗯!”
排隊的長龍緩慢蠕動。驗票,上車。破舊的公共汽車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噴吐着濃黑的尾氣,車廂裏擠得水泄不通,混合着各種體味和行李的怪味。林晚舟護着妹妹,用肩膀和行李袋艱難地頂開一個角落,讓晚晴靠窗坐下,沉重的行李塞在腳下,占住僅有的空間。
引擎嘶吼,車身劇烈抖動幾下,終於緩緩駛離站台。黑煙向後飄散,模糊了送行人群揮動的手臂和模糊的面容。
晚晴跪在座椅上,整張小臉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呵出的氣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小團白霧。她睜大眼睛,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象——熟悉的灰磚瓦房、牆上斑駁的標語、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椏、騎着自行車匆匆掠過的人影、國營副食店褪色的招牌……一切都像是浸在昏黃的舊照片裏,飛速遠離。
林晚舟也靜靜地看着。這座城市,是他出生、成長、痛苦、死亡又歸來的地方。街角那家新華書店,父親曾在那裏給他買過第一本《十萬個爲什麼》;那條穿過廠區的鐵軌,他曾和小夥伴沿着它奔跑,撿拾煤核;遠處機械廠高聳的煙囪,此刻正吐着灰白的煙,那是父親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
他知道,這一去,便是真正的山高水遠。歸期渺茫,再回來時,恐怕早已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但心底深處,卻沒有絲毫的彷徨或恐懼,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冷徹與平靜。前路再苦,苦不過前世的絕望;北疆再寒,寒不過親人捅來的刀。北大荒的風雪和勞作,他早已領教過。這一世,他帶着淬過火的眼睛,帶着必須誓死守護的人,帶着懷中這六百多元“巨款”和全副武裝的行囊,再去闖那條風雪路。
汽車顛簸着駛出城區,柏油路變成了坑窪的砂石路,塵土從車窗縫隙鑽進來。視野陡然開闊,一望無際的田野裸露着冬末春初的黃褐色泥土,遠處的山巒呈現出沉默的黛青色,天空是高而遠的灰藍。
晚晴看累了,縮回身子,靠在哥哥並不寬闊的肩膀上。她的小手摸索着,輕輕拉住了哥哥洗得發白的衣角。林晚舟低下頭,看見妹妹仰起的小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映着窗外流動的、模糊的光與影,也映着全然的、毫不保留的依賴。
他伸出手,將妹妹冰涼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溫熱、略顯粗糙的掌心裏。
“不怕,”他低聲說,聲音穿過車廂的嘈雜,沉穩地落在妹妹耳畔,“有哥在。”
公共汽車猛地拐過一個急彎,車上的人隨着慣性搖晃。前方,火車站那棟高大的蘇式建築,如同灰色的巨獸,赫然出現在地平線上。棱角分明的輪廓,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反射着冷白的天光,高聳的鍾樓指針靜止。站前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蟻群,緩慢蠕動。更遠處,是交錯延伸、閃着寒光的鐵軌,像無數道冰冷的命運刻痕,筆直地刺向北方茫茫的、未知的曠野。
汽笛聲隱約傳來,悠長而蒼涼,撕破了初春下午凝滯的空氣。
命運的列車,已經拉響了啓程的汽笛,即將載着無數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年輕生命,駛向那片遙遠、荒蕪、又充滿不確定的黑土地。
而這一次,他林晚舟,不再是那個懵懂、怯懦、只能被動承受的十七歲少年。
他是從地獄爬回來的復仇者,是手握記憶與資本、心懷孤勇與冷火的獵人。
北大荒,我來了。
這一次,我要改寫一切。